缚龙

作者:梅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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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酣


      “长虫!”方立翁喊道,“你收拾完了没?!”

      姓聂的长虫在里屋没吭声。他万分不耐烦地一脚踩在门槛上,卡了半天鞋底,快把鞋都卡穿的时候,才把人等出来。
      聂子隐风流倜傥地一站,衣服头发无一处不妥帖,骚包得泰然自若,通身气派俨然皇子风范。方立翁搁他后面,被衬托得像个穷酸饿醋的书生。

      方立翁一个白眼翻到后脑勺,“您起驾?”

      聂子隐闻言一负手,一努嘴,示意这位小弟速速给自己牵马。

      “得。”方立翁冷笑一声,竟然真的牵了马过来,伺候聂子隐上去了。聂子隐屁/股还没坐稳,倏然有一马鞭“啪”地抽在马屁/股上,他胯/下的马得了令,带他猝不及防地杀了出去。

      等方立翁吹着小调,优哉游哉地溜达出去以后,聂子隐正站在草丛边,往地上吐出了一大口草。

      两人打马下山,没走鸣马江那条杀气腾腾的路。
      这时节春回大地,早光明媚,山脚下的村庄也像解冻了一样活络起来。方立翁说带他进崇州城,不在县城里停留,两人一路过了好几个大集小集,满目花红柳绿,看得聂子隐是目不暇接。

      崇州城所去百里,多亏了权掌门拨给他们的神骏,汗雪飞蹄,他们竟能在日落时赶进城门。

      城内街巷百条,共有三万多户人家。北有青城,南有峨眉,西有龙岳,东有穆营,乃是蜀中一重镇,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聂子隐随他入了城,直往城东马王庙,那里全是玉器杂货一条街。
      方举人跳下马,揣着怀里一块玉,丝毫没有读书人的骨气,每一家都进去磨了一通,逛完一条街,满意地找到了价钱最合适的一家。

      聂子隐牵着两匹马,在门外看卦婆摆摊给人算命,看得津津有味。
      方立翁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关注店内,便对那捧着黄玉爱不释手的琢玉匠道:“老伯,这块玉我不要你雕,就把它挖出来就好了。”

      “不要雕?”琢玉匠赶紧拉开抽屉,向他展示自己的各色家伙,“我手艺很好的!”

      方立翁道:“我自己雕。你给我把石料都削掉,其他的什么也不用做。”

      待他付完定金出门,聂子隐对他指了指路中央,带着笑意:“你看。”
      原来那卦婆还是个黄癞头,几个小孩正站在一边拍手,嬉笑着唱:“癞毛癞,爱打牌,三更半夜不回来!鸡一叫,狗一咬,癞毛癞毛回来了。倒杯茶,敬菩萨,保佑癞毛长头发!……”

      “去去去!”卦婆喝道,“瓜娃子莫来打搅,恁地短命贼!”

      “你们这里人说话挺有意思。”聂子隐鹦鹉学舌,“山腰腰,山顶顶,白菜帮帮,螃蟹夹夹……”

      “我们说话就是沟沟坎坎的,怎么啦?”姚长老平时走南闯北,官话很流利,方立翁跟他学的一口官话还算标准,但平日里还是多用蜀地方言。听闻这京师来的小子调侃他们土话,立刻脱口了一长串标准川骂。

      聂子隐在蜀中呆了几个月,但这段话是一个字也没听懂,不由得抱了抱拳,“贵地土话真是博大精深。”

      方立翁一胳膊勒过了他的脖子,勒着他走,“我地博大精深的东西还多了去了——走,下馆子。”

      崇州最好的馆子是金谷园。
      菜是最好,酒也是最好。

      两人赶了一天的路,晚上就得胡吃海喝一顿,加之此行路费是权掌门自掏腰包给他们的,不花白不花。
      方立翁点了六大碟,尽是酒楼里才有的精美菜品,例如百合瑶柱火腿卷、清蒸大甜鸭、花生炖蹄筋、醪糟糍粑等等,还要了一坛封泥白老酒,名叫“佛点头”。刚一开封,酒香盈室,勾得两人肚子里酒虫大作。

      方立翁给他满了一碗酒,再给自己满上,捧着酒碗,低头思考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对聂子隐道:“那块玉我找了玉匠剖开,打算我自己来雕。雕好了……嗯,就还给你和段不归。”

      聂子隐听说他不要,似乎并不意外,也不像段不归一样胡乱发脾气。
      他说:“段兄可能不会想要。”

      “我知道那是你的一片心意。”方立翁将酒一饮而尽,很快满上了第二碗。他双手捧碗,清凌的眸子如黑白棋盘,定定地看着面前人,“这也是我的心意。”

      聂子隐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笑起来,端起酒碗,和他轻轻一碰碗沿。

      金银珠玉,不过是外物,彼此心意相通,这便胜过无数奇珍异宝。
      他们也都不是愿意拿着对方的血汗牺牲来赏玩的人。

      一楼厅堂里满座欢聚,喧哗笑闹,台上拉琴人嘈嘈切切错杂弹,讲着活泼利落的评书。酒过半酣,聂子隐还和台上那小说书匠逗了起来,他俩都是北边来的,抖着油嘴滑舌的京师土话,聂子隐还把宫里太监的德行学了个十成十,逗得周围人一片笑声。

      小说书匠眼见斗不过,就换了蜀地方言,讲得还挺有板有眼:“——在你头上屙/屎,还嫌你脑壳不平!”

      这下大家哄堂大笑。聂子隐装作听不懂,这时候旁边有个年轻人凑到他们桌边,在酒坛上闻了闻,砸吧砸吧嘴,“这店里的‘佛点头’据说是一绝,一早便卖完了。我看两位小兄弟也喝不完这一坛,饶我一碗行不行?”

      “嗯?”方立翁醉眼一斜,一看便知他是个修士,大剌剌地开口问道,“你是打哪儿来的?”

      这年轻修士看了聂子隐一眼,估计也猜出了二人身份,就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无门无派,是个散修。这回到蜀中来,是想去投青城去的。”

      “过来过来。”方立翁招呼他,那散修就把自己桌上两碟菜、一盆鸡丝烩鲍鱼汤一齐搬了过来,摆成热热闹闹的一桌。他迫不及待地倒了一碗“佛点头”,刚尝了一口,就“噗——”地喷了。

      聂子隐看了他这一喷,手里的酒洒了大半,不由得噗嗤笑了。方立翁单手撑着脑袋,看他辣得不住吸冷气,也觉得十分可笑,“阁下还道我俩酒量不行?”

      “……咳咳咳……”散修咳嗽了半天,端着小半碗酒,喝也不是倒也不是,尴尬得满脸通红。
      聂子隐看不过去,泼了他的酒,又给他倒了杯茶,给他解围:“阁下是从哪里来的?”

      “句容,”散修忙道,“应天府句容。我是跟着茅山一路来的。”

      聂子隐眉毛一皱,“茅山?你不是散修么?”

      “我是散修不错,”那散修说着,略有些赧然地说,“就是道行低微……也没出过远门,想拜个正经门派学学师。我先是在江宁见到了茅山派的人,听他们说要去蜀中,想着从应天到蜀中这一路山险地远,怕遇到什么不测,干脆就尾随着他们走。这一路果然没什么事端!”

      ——茅山的人,大能不少,还都来了蜀中。

      端午将至,道家门派之间互相拜访也是常事,但两人经过陶山庭那一番折腾,都暗暗警惕了起来。聂子隐和方立翁暗暗对视了一眼,聂子隐问道:“你住在句容,怎么不拜茅山?”

      散修正色道:“小兄弟,你道青城派原叫什么?是老祖亲传的天师道!茅山上清宗,宗主也不过是老祖天师四代法裔大茅真君,自立门户,立了茅山道场。若要正经修行,青城一派有功法渊源,正气凛然;茅山道术……”他呵呵一笑,“不正不邪,不阴不阳,依我看,与魔道功法根本无异。”

      方立翁又饮一口酒,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茅山术自称‘九天玄术’,尤擅驱鬼、降魔,号称融杂家于一身……”
      “但仔细论来,茅山术与鬼道——”那散修激动地拍起桌子,“根本是同出一辙!”

      聂子隐给他倒了点酒,舌灿莲花地劝了不少,那散修越喝越脸红,便叨叨叨倒起了黑料,说自从周行臻那娘们执掌大权,茅山派真可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待到酒席散了,散修颠三倒四地回到房里。
      方聂二人把他扔进屋里,一面顺着走廊往回走,方立翁一面对聂子隐说:“听他一讲,我倒觉得周真人是个枭雄。”

      “怎么?”聂子隐侧过脸,听他讲道:“青城、龙虎和茅山同出老祖天师道,法箓十五种,只有她敢废成十二种。老君传下来的祭酒、道官、斋醮制度,只有她敢一鼓作气全都取消。你看青城和龙虎,现在还整天神神叨叨迷信神仙,层级分明,九斋十二法……修行中人大多狂悖,谁受得了这些东西?弄得死气沉沉。”

      箓本记录之录,当时记载修行之法柄者也。
      相传天师道是太上老君李耳所创,至上真经则由他流传下来的《道德经》,核心就是教人敬畏天道、无为而达大道。周行臻大兴改/革,结果就是茅山教义完全背离了老君的思想,堪称欺师灭祖。她既不信所谓天道神仙,也不信罪业因果,心纵意作,恣睢狂狷。
      从此“茅山宗”成了“茅山派”,挣脱出青城的阴影,在道门占有一席之地。茅山修士也大多毁誉参半,有人说他们锐意进取、无拘无束,也有人说他们肆意妄为,只图一时痛快。

      “她未必不信人能飞升为仙,”月光映在聂子隐脸上,他鼻骨极挺,便将另一边脸分割成了暗影。他摇摇头说,“玩弄权术罢了。”

      自洪荒以来,都说修行臻于化境,受九道天劫,便能飞升为仙。可天劫却有,未见神仙。

      悠悠青霄无边无际,上面当真有凌驾众生的存在么?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海枯石烂,当真有人在操纵阴阳五行么?

      生从何来,魂归何处?

      为什么有人耳聪目明,有人却聋哑痴傻?为什么生来有高低贵贱之分,为什么生老病死人力不能左右?

      方立翁从不信天道。

      聂子隐继续道:“当日在陶山庭时,你没看出来这周行臻和张厚之间是暗潮汹涌么?但凡出个什么事,茅山必定把青城推到风口浪尖上,自己满口仁义道德。”
      “她不好当面跟张厚叫板,就叫葛鸣时吠个不停,而葛鸣时一味抓住我不放,不过也是想把龙魂收为己用。”他轻笑一声,“要不是你突然闯出来,又恰好在权正门下,他们定是要把我拉出去五马分尸……说什么不能入魔,挽回点面子罢了。她这种人,未必肯善罢甘休。”

      聂子隐拉开了他们客房的门,面不改色地说:“他们审我之前,据说曾有佛门高僧要来拜访,全都被周行臻劝张厚一句‘北面鱼龙混杂’、‘岂能在这些泥腿子面前露怯’给挡回去了。本来张厚还不想成为众矢之的,突然又有几个盗/墓贼杀了青城弟子,逼他不得不表态——现在看来,这几个青城弟子都死的很是时候。明眼人都知道,这还能是谁所为?”

      九皇子自是见惯了阴谋诡计、人心诡谲,说起别人要害死他,他还是毫无愠色,好像是觉得理所当然似的。

      方立翁听着他侃侃而谈,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带着醉意直问道:“那你……你拜入龙岳,是自愿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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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老祖天师四代法裔大茅真君”、符箓相关记载出自《崆峒问答》。
    注②:茅山术相关来自百度百科。
    ——————
    最近懒成智障,没取消收藏的我相信你们是真爱(或者是忘了
    希望大家不要听说我是智障以后就立刻取消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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