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权臣

　　晏楚将水碗搁在一旁，再转过身来时，眼中蒙上一层水汽。

　　外面在下雨，晏楚怕冷风吹进来，就将床帏围好，自己往里面坐了坐。

　　晏楚握住徐漪的手，尽管他的心里没底，有点慌了，但还是表面平静，他给徐漪按摩虎口。

　　“很难受是不是，躺很久了吧，我给你按一按，轻轻的。”

　　晏楚如同哄着孩子般温柔地念叨，徐漪凝望着晏楚，眼泪滑落在发间。

　　这病是会传染的，可从晏楚来到现在，他没提半个字。

　　徐漪张不开口，晏楚换了一只手，自顾自地说：“就知道你染病了，是决计不会让别人照顾的，幸好我过来了吧，不然你干躺在这里，无聊得紧，肯定要哭鼻子了。”

　　听到这里，徐漪已经潸然泪下。

　　晏楚伸手给她抹去泪水，可他越擦，徐漪哭得越厉害，到后面几乎情难自控，胸口不住地起伏，喘息困难。

　　为了稳定住徐漪的情绪，晏楚索性脱了鞋彻底挪到了床上。

　　晏楚将人抱在怀里，软语哄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哭得累了又吃不下饭，人饿瘦了可怎么好。”

　　徐漪的头靠在晏楚的肩头，小声地抽泣，晏楚的衣裳都被她打湿了。

　　晏楚的手本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她的背脊，见徐漪哭得动情，晏楚亦情绪低落，心里有莫名的悲伤。

　　床帏厚重，层层叠叠，将这里塑造成一个小天地。

　　在这方天地中，他们可以抛下所有的一切，就这么紧紧依偎在一起。

　　不用考虑家族间有什么仇怨，不用顾虑别人的目光。

　　一切枷锁都不复存在。

　　有时候，徐漪会怨，怨世道不公，怨老天太折磨人。

　　为何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

　　——

　　原本晏楚向徐漪表白之后，他就打算向徐府提亲的。

　　当年他既有军功，又在殿试中蟾宫折桂，可谓意气风发，即将成为朝中新贵。

　　远大光明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

　　可命运弄人，徐漪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晏楚登门提亲。

　　后来徐漪才从华璎口中得知，晏家出事了。

　　晏楚的母亲素姬找不到了。

　　若是要问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找不到。

　　这就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

　　连续七天，素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去向。

　　只知道七天前，素姬应昔日旧友的邀请，到梨园为新进的舞姬指导曲目。

　　素姬本就是当时舞学大家，即便赎身从良也颇有威名，加之晏楚崭露头角，自有人想要套套近乎。

　　本来很寻常的事，可素姬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家。

　　梨园的人说素姬午后就回家去了，甚至在晏府附近的食肆还有人看到素姬的身影。

　　可一转弯，就没了踪迹。

　　七天之后，素姬回来了。

　　还是当时离开家那副装扮衣裳，还是那样温和典雅的模样，还是对丈夫体贴，对儿女宠爱。

　　甚至对家人更加关怀备至了。

　　彼时，快到新春，素姬早早准备好了年礼，把家里打扫地干干净净，还亲手给丈夫和儿女做了几套新衣。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除夕那天，徐漪正和一大家人坐着吃年夜饭的时候，二哥徐涌跟徐太傅低语了几句。

　　徐漪就坐在祖父身后，听得很是清楚。

　　徐涌说：“晏楚家出事了。”

　　徐太傅是大家长，在辞旧迎新的重要时刻，他怎么会为旁人分心。

　　哪怕晏楚是他看重的学生，但也仅只是众多学生中的一个。

　　于是，徐太傅淡淡地吩咐：“去看一看就回，那地方脏，不能多待。”

　　徐涌无言领命，退下去准备东西，徐漪趁人不注意追了出去。

　　“二哥，”徐漪问他，“晏楚家出了什么事？”

　　徐涌正与下人交代事情，他见徐漪满脸焦急，知道两人关系匪浅，便匆匆打发了下人，走到徐漪跟前，低声道：“他母亲去世了...”

　　徐漪吓得捂住嘴巴，她不敢相信，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那个时常出现在晏楚口中世间第一等好的母亲…竟然死了。

　　徐漪几乎没有犹豫，对徐涌说：“二哥，我要跟你一起去。”

　　徐涌看着屋里的觥筹交错，灯火摇曳，他道：“祖父要是知道你跑去晏楚家，肯定会责罚你的。”

　　“我不怕。”

　　“你的婢女，连我也会跟你遭殃。”

　　徐漪咬了咬唇，“那你就给我雇一辆车，我自己从小门出去，你们都不知道，是我擅自做主。”

　　徐涌知道此刻妹妹正是心海难平，情绪激动的时候，他认认真真地说：“阖家团圆，享受天伦，你独自跑掉了，不用到明天早上，流言蜚语就会传满长安...”

　　徐漪打住二哥的话，“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正因为现在是阖家团圆，享受天伦的时候，他才需要我，我不想他一个人。”

　　徐涌吸了一口气，而后了然点头。

　　他进去一趟屋里，片刻又出来。

　　“走吧，”徐涌说：“我带你去。”

　　徐漪没问徐涌找了什么理由，是如何劝说祖父的。

　　她都不想管了，那会徐漪唯一想的就是赶紧赶到晏楚身旁。

　　为了速度尽量快，徐漪坚持要二哥骑马带她。

　　徐涌把妹妹从头裹到脚，可一路风雪相加，还是吹红了徐漪的面颊。

　　等到了晏府大门，远远就瞧见那两个眨眼的白灯笼，与旁家的大红灯笼形成鲜明对比。

　　徐漪甚至不等徐涌停好坐骑，踉跄着跳下马去，险些摔在地上。

　　徐涌吓了一跳，在她背后喊：“你慢着些。”

　　等进了门，看到满院子的素白，徐漪才发现她还穿着新春的红衣，她将外衣脱下，抛给仆从，提着裙子冲到灵堂。

　　托徐涌的福，她来得很快。

　　比晏家本家的亲戚来得还快。

　　彼时，就只有晏府几个老奴在忙活，匆匆搭建灵堂。

　　晏家兄妹跪在棺椁前，抽泣不已。

　　晏绫抬头见到徐漪，惊讶道：“徐姐姐，你，你怎么来了？”

　　晏楚闻声仰起脸来，徐漪看到他的眼中有愤恨，不甘，怒气，但这不是对徐漪的。

　　他对徐漪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又是情理之中的信任。

　　徐漪望着晏楚那满脸的泪痕，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

　　她努力回忆自己父母去世时，是怎么做的。

　　可那时候年纪小，徐漪都记不清了。

　　她有印象的是大人都很忙，就只记得二哥带着她，磕头、带孝、哭灵都是跟着二哥做动作就好了。

　　可正因为年岁小，悲伤也不大，慢慢地徐漪已经忘了失去双亲的痛苦。

　　可人年纪越大，感知得越多，对于至亲的离世那可是人间至悲大苦。

　　晏楚在满满的爱意里长到十九岁，猛然叫他失去这些，他的悲伤会比徐漪更加倍千万。

　　故而徐漪不懂要如何才能减缓晏楚的痛苦。

　　她看着晏楚哭，不由地流下泪水。

　　晶莹地泪水挂在徐漪脸上，晏楚站起来，二人面对面而立。

　　风雪吹起灵堂白色绸幔，森然肃穆中，徐漪鬼使神差地突然扑到晏楚怀中，紧紧地不管不顾地抱住他。

　　下一刻，晏楚也紧紧地回抱住徐漪。

　　一直压抑克制的情感终于在此刻宣泄、爆发。

　　“阿楚，”徐漪流着泪低声地对他：“阿楚，我来了...”

　　晏楚将脸埋在徐漪的乌发间，小声念着：女君…我…”

　　晏楚哽咽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徐漪问晏楚。

　　晏楚紧抿着嘴，默默地淌下眼泪，不肯说话。

　　晏绫却道：“徐姐姐不是外人，就告诉她吧。”

　　说罢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徐漪。

　　徐漪疑惑地接过信笺，仔细看来，才知是素姬绝笔。

　　信的内容很短，不过寥寥几笔，但写尽了她内心的煎熬和痛苦。

　　原来失踪的那几天，并不是像她所说是去寺庙斋戒去了。

　　她甚至没有走出梨园就被内卫掳至后宫，困在瑶光殿中。

　　而瑶光殿正是大元皇帝的寝殿之一。

　　徐漪不敢想象，这七天素姬是如何渡过的。

　　难怪晏楚对此缄口不言，这般腌臜实在难以启齿。

　　而腌臜的不是素姬，而是大元皇帝。

　　他后宫佳丽何止三千，竟还要做掠夺臣妻这种有悖人伦，有违天道的事。

　　徐漪猛然想起，大军北伐回朝的宴席中，那晚徐漪和晏楚碰到了素姬，另一人就是大元皇帝。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如此看来，什么让素姬回梨园指导歌舞编排，亦是借口，精心筹划，暗度陈仓都是为了满足君王的淫邪之乐罢了。

　　甚至为了避人耳目，还让宫人做了假证，声称看到素姬出宫回家了。

　　一个至高无上的上位者，却这般下三滥，不折手段。

　　简直令人不齿。

　　回家之后的素姬恍恍惚惚，巨大的秘密埋藏在她心里，一点点蚕食着她生存的意志。

　　终于在除夕这天，忍受不住，服毒自杀了。

　　晏绫抽泣着开口：“我母亲是被人害死的，可，可父亲说，只能，只能当做突然恶疾...若要究根问底，我们家必有杀身之祸...”

　　说道晏父，徐漪知道他与素姬伉俪情深，便问道：“伯父呢，他在哪儿？”

　　话音未落，一老奴从后院匆匆赶来，踉跄着扑倒在雪中。

　　晏楚心里隐约觉得不好，拔腿就往后院跑。

　　晏绫抓着老奴问什么事，只听老奴哭道：“…老爷，老爷他...悬梁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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