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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9
光华女中在这月中旬就开始停课了,江予站在透明的玻璃窗前往外瞧,看学生们把厚摞的一沓书抱在怀里,脚步沉沉地朝校门走。
手里握住的材料纸顿在桌面,江予还在兀自出神,对面的女教师突然喊她,“江老师。”
“嗯。”她回过头来,“怎么?”
女教师弯下腰来,脸上带着一种怅然神色,伸手把教案书一本本地放进纸箱内,“女中停课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沪市是待不得了,再过一天,我要跟着我丈夫搬到港城去。”她垂下眼,拇指在红色的书皮上摩挲了一道。这是很旧的课本了,残破的地方好多,被人用胶粘了一遍再一遍。
女教师收了手,又从桌面上取了几本书来,把它压在底部。
江予默默听完,转头看了一眼旁近的教室,人还未走完,前一日老师在黑板上的粉笔印迟迟未擦。抱着书本正从讲台边过的女学生,突然就红着眼睛跑到了黑板前,手里抓着粉笔,在空白处珍重地写下自己名字。
她目光又移回来,江慧莲送她的钢笔静静别在书封前,在光下荡出一层眩目的亮色。
江予带着自己的书回江公馆时,江太太正为打点细软忙得焦头烂额。
见她回来,也只从忙碌中抬头轻暼一眼,随后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古老的时钟还在哒哒作响,江予上了一半楼梯,江太太又突然开口叫住她:“你这两天尽快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任先给我们安排好了去港城的船票。”
江予听完在楼梯上呆站了会,但没回头,楼下的江太太听见她问:“父亲去哪里?”
“可能留在上海,也可能跟着大学的分部迁到蜀中去。”
太太中间顿了会,又接着慢慢说完。
楼梯上的人抱着书进了过道里,神色平静地留下一句话,“我不去港城,我要跟着学校去蜀中。”
江太太停了手,她第一次放下个人恩怨仔细去看待自己的这位继女,刚走到楼梯扶手处,又见江予抱着个小箱子从上面下来,“你想好了?”
江予一步步走过来,把箱子递到她手里,“我想好了。”
“等到了港城,还是要让秀绮接着念书。”她说得很平常,面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不管是什么时候,教育都不能断。”
“父亲在港城有些朋友,你们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就去找他们。”
天光已经暗淡下来,公馆内没有点灯,熹微的丁点光亮里,江太太打开了小箱的一角。其中的满目琳琅叫她吃了一惊,她晓得这是前任太太留下的东西,堵在嘴边的话还没有讲,又听见江予喊她。
“太太,不用刻意等我和父亲。”
相似的语气。
她想起前些日子在江公馆和学校回来奔波的江任先,那次他出门很早,朝暮在混沌中还未分割。晨时露水重,他只披了一件薄大衣,于暗色的晨昏中回过头来。
很愧疚温和地念了江太太的小名:“不必刻意等我。”
太太一下子红了眼眶,她别开头,所幸昏暗中没人看得分明。
听见身边人低声说了一句:“我还要给父亲打一通电话。”
江太太看她走到时钟前,拿起了电话上的听筒,太太沉下眼睫,转身离远了。
身后依稀有女人清脆的声音传来。
“我是江予。”
“我要跟学校迁到蜀中去。”
漫长的等待里,她得到一声回应。
*
汽笛声轰鸣,引着初生的第一道天光从云层中探出。
江予带着行李和同事并行,没料到江任先会来为她送行。
雾气茫茫,她的父亲站在月台的入口,身边人潮汹涌穿行,目光直直地向她望来。
他身形似乎瘦了些,在那头直挺得像一棵树,沉默而执拗地站着。
江予在浩荡的人流中停住,朝江任先挥了挥手。
她看见父亲点了头,不清楚脸上是否带着笑,但眼睛温柔明亮,像夜间炬火。
他慢慢也举了手朝江予挥动,随后转了身,消失在密涌人群中。
“你父亲?”同事在旁边等了她一会,等看不见人了,才问了江予一句。
她压下眼底的热意,很郑重地点了头:“是呀。”
江予带着行李走到车厢门口,发现旁边守着一个报童,头上戴了顶老旧的小帽,半人高的个子在行人里穿梭。斜挎包里塞满了今日份的报纸,怀里竟还拥着一捧花,他一双黑黝的眼睛从过往的人身上扫过,待看见了江予,眼睛突的一亮,径直向她奔过来。
报童停在她面前,高高地举起这捧玫瑰,真诚而喜悦地望着江予。
“女士,您的花。”
“我?”江予不太确定地指向自己,犹疑问道,“也许是找错人了吧?”
小孩肯定地点头,眼里流出自然的笑意,“没有,我看过您的照片。”
没等江予再问,他又开口:“送花的是位极俊俏的先生,他凌晨时就已经在这等您了。”
那时还是深夜,长街无人,只剩车站前几盏白灯。安静的黝暗中,像被灯烫出了几道明亮的豁口。
包里揣着今天整日份的报纸,他呵手拢紧了衣服,朝灯下站着的那位先生小跑过去。
清脆的声音划破长夜——“先生,您需要买一份报纸吗?”
背对他的人转过身来,于是叫他撞进一副精致冶艳的眼眉里。这人低头含了笑看他,怀里还拥着一捧沾着水露的玫瑰,男人蹲下身子很温和地同他开口:“抱歉,我并不需要报纸。”
“哦。”他很遗憾地应声,这样的高度使他很容易能够直视对方,他看着眼前的花束,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您在等人吗?”
这位先生笑:“对呀。”
他陪着男人在灯下等了一个小时,他又问:“您还要等多久呢?”
男人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您等的人会来吗?”
“会的。”
那好吧,他继续蹲着把脑袋搭在手臂上,目光放空望向远方。
不过多时。
天空中开始透出细微的光亮,男人看着他开口:“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对方给了他一大笔钱,这比他卖一个月的报纸得到的还要多。他看着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位温柔沉静的女士。
“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这捧花,送给照片里的这位女士?”
他不明白:“你不等她了吗?”
男人看了眼天色,面上露出一个很无奈的笑,“我可能来不及了。”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
对方回他:“北边。”
“北边就要打战了呀!”他吃了一惊。
清隽的脸庞上是一种很平静的表情,男人轻声说:“是呀。”
…
“…谢谢。”
江予接过报童手里的花,她低头,瞧见盛大的鲜红里,藏了一张素色的卡片。
伸手把卡片拾起,江予顺着光看去。
白净的纸面上,被人一笔一划铁竖银钩地落了几个字。
“一路平安。”
“赠江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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