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先生的谭先生

作者:五六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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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小小赵!”谭笑喊了一声,赵旭从隔壁助理办公室小跑过来。

      “来了来了!什么事总监?”

      谭笑把桌面上的资料都拢进抽屉里,扣上袖扣,煞有其事道:“我要早退。”

      赵旭:“......”

      谭笑拿上电脑包,手臂搭着西装外套,“剩下的事交给你了,辛苦了。”

      赵旭不知道说什么好,长长地哦了一声。

      “等一下!”谭笑拉开门,赵旭才想起来问,“您去哪儿啊?”

      谭笑回过头俏皮一笑,桃花眼波光流转,“去约会。”

      赵旭:“......不用我送您吗?”

      谭笑摇摇手,便出去了。

      蒙林从外面回来,谭纪平的烟灰缸堆满了烟头。

      “谭总?”

      谭纪平搬了张椅子坐在窗前,红色云层铺满天空,拖着一道迤逦的弧线跌落在不知名的长空尽头,蔚为壮观。

      “嗯。”

      蒙林道:“合同已经给谭总监发过去了,暂时没有回复。”

      谭纪平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锐光一闪而过。

      蒙林:???

      “去给我准备两套衣服,正式一点。”

      蒙林有点摸不着头脑,“是......请问您需要什么场合的着装?”

      他问这话之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谭纪平近一周内的行程安排,没有需要出席的宴会呀。

      谭纪平吐出烟雾,弹弹烟灰,半眯着眼睛,似乎在想些什么。

      蒙林不知其意,立在原处等候回答。

      “不用了。”谭纪平说,“你下班吧。”

      蒙林:“......”所以您又要“早退”吗谭总?

      谭纪平抽完手头上的烟,捻灭烟蒂,眼底有晚霞的残影。

      五点才过,他起身下楼,步伐是不同往常的匆促。

      电梯停止,他意外在楼下看见一个瘦削修长的身影。

      那人将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提着黑色公文包,戴一只简约低调的腕表,浅蓝色的细条纹衬衫规矩地扎进皮带,稍微一动作,便能看到衬衫下流畅的腰腹线条。

      他唇角微微勾起,又生得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天生一副温润无害的模样。

      天空璀璨的色彩笼在他的身上,白皙的脸颊染着温柔的淡红,身边车水马龙,行人纷纷,他只身站在其中,气质恬淡,目光深远,不受半分影响,有种岁月静好的美好。

      仿佛只是站在他的身边,便能蹭一蹭这样的美好。

      谭纪平在大楼内站了很久,他看着谭笑。

      谭笑安静地待着,不焦不躁,没有不耐烦。

      他这样姿态谦和,默默等在一人身后,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看起来那么深情,那么执着。

      从前的他常是这副乖顺模样,低低浅浅,用悦耳的音调撒着娇,一遍又一遍轻唤着他的名字。

      纪平,阿平。

      语气中充满依赖,甜甜的,犹如咒语般蛊惑着谭纪平将自己的心与之交付。

      谭纪平曾以为他会一直在原地,在他身后,一回头,就能踏入他所创造的那副细水流长,静好岁月的画卷里。

      ——对不起,我走了。

      ——保重。

      两句简单的话让谭纪平猛然紧闭双眼,他转身得略微狼狈,重新上了电梯。

      谭笑朝身后的高楼看了一眼,星辉娱乐的员工鱼贯而出,向他投递或惊艳或惊讶的目光。

      没见到想见的人,谭笑扭回头。

      太阳西下,入夜,华灯初上。

      他抬手看了看表,动动困顿的脚。

      晚八点三十。

      夜风肆虐,谭笑把公文包放在脚边,穿上起皱的外套,肚子咕咕叫,手臂上被风一吹,起了层小粒的疙瘩。

      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小贩刚到,他蹲在地上,双手揣进棉袄袖口,戴一顶雷锋帽,肩上扛着糖葫芦的棍身。

      今晚突然翻了风,商业街人不多,小贩零零碎碎才卖了几串,五块钱五块钱地收。

      平时还有个卖鸡蛋灌饼蹬三轮的在他旁边摆摊,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出来,就剩卖糖葫芦的小贩孤零零吹风。

      谭笑合起手掌哈了口气,搓搓,抱起公文包环抱着,遮在胸前,挡点风。

      作用聊胜于无。

      他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风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像刚刚被懒懒踢过的窝。

      对街的发型室顶着风放着张信哲歌,歌声在风里忽高忽低,飘忽不定:

      谁都习惯受伤谁都抗拒被遗忘
      越拉扯越变成了战场
      ……

      谭笑眼睛红红的,风吹的,干涩地有些疼。

      他太冷了,太饿了。

      但他还不想走。

      再等等,再等一等。

      谭笑看着灯火通明的对街,认真对自己说道。

      十一点半,寒风刺骨,穿了棉袄的小贩有些受不了了,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附近的商铺一间接一间关上店门,安全卷帘门拉下来的声音像是寒风的协奏,哗啦啦,哗啦啦啦,光是听着就让人牙齿打颤。

      发型室的歌又循环到那首《迁徒》。

      播到第二小节的时候突然停了,灯一下子全灭了。

      他们也下班了。

      谭笑的嘴唇已经冻得没了颜色,他没再笑了。

      谭纪平不会来,就像四年前,他也没有来。

      风吹过耳边,呼啸的空旷仿佛在嘲笑他此刻的形单影只和自以为是。

      谭笑再看一次大楼,最高层灯光萤萤,在黑夜里格外醒目。

      他哆嗦着摸出手机,讷讷看着屏幕亮起,又自动灭掉,然后他继续按亮,心一横解了锁,拇指在谭纪平的电话上悬空,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手机屏幕的灯光再次从明亮转换为微亮,彻底黑屏。

      谭笑将手机收回口袋,看着马路对面,张了张嘴,徒然被灌了一口冷风,四肢百骸都是凉的,唯有眼睛温热。

      谭纪平,究竟是你太无情,还是我太自作多情。

      我看不懂你,我还是......看不懂你。

      小贩抽抽鼻子,把头垂得很低,他留意着时间,想着风那么大生意又不好,要不然回家算了,可还剩那么多没卖出去,心下纠结得不行,才叹了口气,眼前忽然递上来一叠红票子。

      “回去吧。”那个一直站在他旁边的好看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声音伴着牙齿打颤的磕伴,漂亮的眼睛里盛着寥寂已久的悲凉,郁重得几乎要化出水滴。

      “没有人会来了。”

      ————

      2014年9月20日,丁梦晴的葬礼在L城举行。

      谭笑没有受邀。

      谭纪平一个人操持了整个葬礼,眼底青色浓重。

      丁梦晴亲戚朋友都不多,前来吊唁的大多是父亲那边的人,他们一一在她黑白遗像前献上一支白玫瑰,牧师手持圣经,为她祷告。

      “丁夫人怎么会突然离世呢,年前检查不还挺好吗?”

      “谁知道啊,突然就没了,怪吓人的。”

      “不会和传言一样,婆媳不和……内部斗争?”

      “什么婆媳不和,她哪儿来的媳妇?你还不知道啊?她儿子谭纪平,嘿嘿,娶了个男人!”

      “哟,这大逆不道的,这可是断子绝孙的路啊,不孝,太不孝了。”

      “可不是嘛,我猜啊,丁夫人这是活活给气死的。”

      “我看有可能。”

      “什么有可能,差不离了。丁夫人心脏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都晓得吧?”

      几个衣着华丽的夫人围在一起嚼舌根,闻言均点了点头。

      “谭纪平的另一半虽然是个男的,可一样和丁梦晴不对付。上回我去她家,你们猜怎么着,丁梦晴把保姆都叫走,让他家那个男媳妇打扫,那么大个房子,平时四个保姆一起干的活儿,全让人家做了,那孩子可俊俏了,可怜见的,一点怨言都没有,还给我倒了杯水,叫我小心烫,声音可别提多好听了。”

      说话的人唏嘘一声,继续道:“我问他是谁,那孩子教养极好,那种情况下还能笑着同我说,‘我是阿平的先生’,丁梦晴当下便黑了脸。”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丁梦晴便拉着我上楼说话去了,等我再下来,那孩子还拿着墩布擦楼梯呢,不过看着也不像记恨她要报复的样子,倒是谭纪平回来发了好大一通火,当着丁夫人的面把保姆们都辞了。”

      说话的人话音才落,其他人便“教训”起来。

      “这不是给丁夫人上眼药吗,换哪个婆婆受得了?”

      “那男媳妇也忒不懂事了,嫁给一个男人本来就是丑事,他还正大光明出来晃,换我早找一地儿藏起来了,看着就堵得慌。”

      “可不是,丁梦晴天天气不顺的,心脏又不好,得遭多大罪啊。”

      夫人们纷纷叹言可惜,人死如灯灭,再大的不是都带进了坟墓,受到指责的只会是活人。

      “哟!他来了,看,快看,那个就是他!”

      夫人们循着指示看过去,大门口进来一个青年,俊郎非凡,气质出众,黑衣黑裤,肩上别了一块白布。

      谭纪平站在遗像一旁,一抬眼,迎上谭笑的目光。

      谭纪平这时候心情复杂,不想见谭笑。

      他一见到谭笑,便会不由地想起谭笑在丁梦晴手术同意书上签着的名字。

      “如果不做手术,丁夫人最长还有十年生命。”医生拿着检查报告,扶了扶眼镜,和谭纪平解释道:“但如果做了手术,手术成功后,以丁夫人的身体,好好养着,如无意外,能健健康康直到自然死亡。”

      “手术成功率是多少?”

      “百分之二十。”

      谭笑在他面前站定,几次张口,目色哀伤。

      可他最后只是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他上前两步,献上手中花,三鞠躬。

      谭纪平抓起谭笑的花摔在地上,呲目欲裂。

      花瓣碎成一瓣瓣,碎片溅上谭笑的鞋面,谭笑浑身一震,僵硬在原地。

      众宾客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好奇的看着他们。

      “滚。”

      “对不起。”

      “滚!”

      “对不起……”

      “滚!!”

      “对不起!!”

      谭笑哭了。

      眼泪连成线,成串地淌过脸颊,沿着下巴汇成一股水流,浸湿他胸前的衣襟。

      他哭得难看,好多人都在看他。

      “对不起,对不起……”

      全场寂静,只有他的哭声和谭纪平怒火重重的滚字。

      后来谭笑走了,他背对着所有人转身离开,手背不停地抬起来在脸上擦拭,短短十来米的距离,他硬是停顿了好几次才走完。

      那天,葬礼上的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这一幕,这个哭得昏天黑地的青年。

      2014年10月18日。

      谭纪平和谭笑近一个月没有任何联系。

      他有意避开谭笑,主动出差到瑞士。

      那天夜里,谭纪平辗转难眠,几分钟后,谭笑来电。

      瑞士的夜格外寂静,犹如一潭死水,将人困顿在里面,难受得几近窒息。

      屏幕上亮起来电显示,背景是谭笑和他脸贴着脸的自拍,荧光照亮室内的一角。

      铃声是系统自带的连贯音,响了三次,他接了起来,双方沉默良久。

      谭纪平拧着眉爬起来,坐在床边,点一支烟叼在嘴上,谁也没挂掉电话,也没人说话。

      说什么。

      怒气未消,余恨悠长。

      他母亲的死横隔在他们中间,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谭笑。

      他更怕自己再次对谭笑做出后悔的事情,他选择了暂时的回避。

      但他不知道,有时候,冷漠才是杀伤力最强的武器。

      当一方对另一方实施冷暴力时,实施的那一方永远无法体会得不到回应的那一方是怎么挣扎着,经历了怎样痛苦的自省和自我否定。

      那几乎能摧毁一个人活下去的勇气。

      谭纪平抽完一支烟,那边传来细微的水流声。

      在洗澡?

      他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国内早晨十点。

      这个时候洗澡?

      电话突然挂断。

      谭纪平心脏徒然漏了一拍。

      他陷入一种莫名却极大的不安里,呼吸絮乱,右眼皮狂跳。

      谭笑在做什么?

      他在干什么?

      他急躁地撸了一把头发,扔掉烟,瞪着手机。

      回拨。

      没有人接。

      再拨,依然没有人接。

      “妈的!”

      谭纪平一脚踹翻桌子,他突然觉得这地方碍眼极了。

      这里没有谭笑。

      “开门!”谭纪平跑出房间,狂锤蒙林的房门。

      蒙林睡眼朦胧,裹着一身睡袍打开门,“谭总……?”

      “给我订回国的机票!要最快的!快!”

      “哦哦,是。”蒙林被谭纪平近乎癫狂的状态唬到,手忙脚乱地跑回房间翻电话订机票。

      谭纪平又跑回自己房间,打给罗峰。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谭纪平撰着手机的手心都出了汗。

      “喂……谁……”罗峰黏糊糊睡梦不清的声音传来,谭纪平立刻道:“你在哪里?”

      听到谭纪平的声音,罗峰一下子惊醒了,“我操你大爷谭纪平!你他妈死哪儿去了!谭笑找你找疯了你知道吗!?”

      “你在哪里?!”谭纪平咆哮道。

      罗峰吼回去,“在家!”

      谭纪平深吸一口气,“去看一下谭笑,快去!”

      “笑笑怎么了?!”罗峰嗖一下坐起来找衣服穿。

      “不知道。”谭纪平说,“你去看看他。”

      罗峰扣了电话,大声骂了几句,拿了钥匙风风火火赶往谭笑的住处。

      “谭总,明天有一趟直飞上海的航班,已经给您订好机票了。”

      苏黎世直飞到上海需要十二三个小时,下飞机还要转机到L城,整天的时间都将花费在路上。

      他怕来不及。

      他不明白在怕什么来不及,来自内心深处野兽般的直觉让他惊慌失措。

      谭纪平嗯了声,叼着烟的手指不自觉颤抖,他不再说话。

      蒙林退出谭纪平的房间,轻轻掩上门。

      谭纪平最终还是没来得及。

      他到达L城机场重新把手机开机的那一刻,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当日,谭笑发了一条微博。

      荒野童话—谈笑:

      对不起,我走了。

      保重。

      谭纪平怔在原地。

      他点开谭笑附上的图片,那是一张L城直飞美国的机票。

      他猛然回头,看着机场上滚动的荧幕,谭笑乘坐的那一班飞机,刚刚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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