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男鱼

　　美男鱼其实就是美人鱼，上半身是人类的样子，下半身则是一条长长的鱼尾。

　　但美男鱼不认为自己是美人鱼，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美人。虽然他生得很美，比美人更美，但他的的确确是个如钢筋一样直的男人。

　　可他又不是人，他生着修长而光滑的鱼尾，可以在水中自在地呼吸。人类总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他特别不服气，因为他的记忆明明有七天，而且，他可以将重要的事情刻在水草上，那他的记忆就相当于能够保持很多很多年。

　　不过，他后来又想，自己说不定也不是鱼。他既不是鱼类，也不是人类，他是宇宙万物之中最最特殊的唯一个体——

　　他是美男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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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男鱼确实是唯一的，因为在他记不清多长多久的年岁里，他从未见过一个同类——否则如此重要的事情，水草上一定会有记载。但其实，他不记得自己来自何处，有没有名字，当他开始记录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活了很久。

　　这天，美男鱼像往常一样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只有沐浴着阳光，他那一头漂亮柔顺的长发，才能保持着金子一般的光泽。这片沙滩少有人烟，他不必担心被人类发现，根据记载，人类是一个十分危险的物种，任何其他生物都离得越远越好。

　　虽然他并不记得，他究竟什么时候见过人类。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他闭着眼，几乎要睡着了，忽然听见头顶上响起了一个清脆而惊喜的声音：“呀！美人鱼！”

　　美男鱼睁开眼，见到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粗麻的布衣，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挡住了他的日光：“对不起，我吵醒你了，请问，你是美人鱼先生吗？”

　　美男鱼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我不是，我是美男鱼。”

　　小姑娘坐在他身边，好像聋了一般地说：“美人鱼先生，你的尾巴好漂亮呀，我能摸一下吗？”

　　美男鱼顿时骄傲了起来，忘了要纠正她对自己的称呼：“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只能摸一下。”

　　小姑娘于是好奇地探出手去，这一下足足摸了五分钟。美男鱼觉得不能再让她继续占自己的便宜了，就摆了摆尾巴，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这里捡贝壳，好去镇子里卖钱。”小姑娘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美人鱼先生，这是我第一次来这片沙滩，这里有没有又大又漂亮的贝壳呀？”

　　美男鱼却问她：“你为什么会来这片海滩？”——搅了他的日光浴——当然，这句话他只在心里悄悄地说着。

　　“因为……因为其他的海滩，有太多人啦，我个子小，抢不过他们。”小姑娘低下了头，手指在沙滩上挖出了一个小洞，“他们都说，这里的海边有妖怪，所以他们不来，可我也来了有一会儿了，一个妖怪都没有遇见。”

　　她又抬起头，目光亮晶晶的，“美人鱼先生，你是不是住在这里呀？这里有妖怪吗？”

　　“别听他们瞎说，哪里有妖怪。”美男鱼不由得有些生气，如果那些人类口中的妖怪是自己，怎么也该称呼他为妖精才对，“你家里的其他人呢？怎么会让你出来养家？”

　　小姑娘怔了怔：“没有其他人啦……只有我自己，我力气小，大家都不愿意让我帮忙做工，可我总要养活自己，所以就来这里捡贝壳啦……啊，我不能和你聊天了，我要去捡贝壳了。”

　　小姑娘站了起来，挎着小竹篓，真的在沙滩上认真寻找起贝壳来。

　　美男鱼觉得眼中湿润润的，这个小姑娘，实在太可怜了。可惜他不是美人鱼，他的眼泪不能变成珍珠，让她去换一身好看些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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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小姑娘又来了，捡完了贝壳，她就给美男鱼讲她小时候的事情。

　　“娘亲没有生病的时候，每天都会给我讲好多好多的故事。”小姑娘闪着大眼睛，里面好像装满了明亮亮的星星，“娘亲说，人死去以后，灵魂就会变成风，陪伴在亲人的身边，美人鱼先生，是不是这样呀？”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死过。”美男鱼有些不开心，“再说，我也不是人。”

　　“你看，”小姑娘却没有理会他，对着天空伸出手，张开五指，“这么多的风，娘亲肯定也在！”

　　美男鱼不吭声地看着她，越发觉得这小姑娘听觉有些问题了。

　　“对了，娘亲还给我讲过美人鱼的故事呢。”小姑娘好像突然回忆起了很重要的事情，“娘亲说，美人鱼的心地都是善良的，所以才会生得特别漂亮，娘亲还说，善良的人一定会得到好运。美人鱼先生，你也长得好漂亮呀，你肯定也是善良的美人鱼吧？”

　　听到有人夸自己漂亮，美男鱼立时直起了腰，可是她又说他是善良的美人鱼，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生气地否认：“我不是，我要回去了。”

　　他摆动着尾巴，三下两下就游回了海底。

　　真是不公平，凭什么人类就能记得很久之前发生的事，他却不得不四处收集水草来记录？而且——他在水草上重重地刻上——他既不是美人鱼，也一点都不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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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转天美男鱼去海滩上晒太阳的时候，带了一些很大很漂亮的贝壳。

　　小姑娘果真准时来找他——不对，是来捡贝壳，于是他把那些很大很漂亮的贝壳都送给了她。

　　“哇，美人鱼先生，你好厉害呀，你从哪里捡到的？”小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比夕阳还要好看。

　　美男鱼得意地插着腰，尾巴轻轻拍打着沙滩：“这种贝壳，海底还不是应有尽有？对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小姑娘抬起头，满眼都是崇拜：“真的吗？真厉害，我虽然从小在海边长大，可是完全不会游泳呢。”

　　“我当然厉害了。”美男鱼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阳光都晒进了鼻孔里，“今天啊，你就早点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给自己买件好看的衣裳。”

　　“买衣裳？”小姑娘疑惑地眨了眨眼。

　　“对呀，”美男鱼拧着鼻子，满脸嫌弃地扯了扯小姑娘的布衫，“这身衣裳，简直丑死了。”

　　“我知道了，谢谢美人鱼先生！”小姑娘这次竟然听见了他说的话，她竟然鞠了一个躬，然后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美男鱼于是终于能好好地沐浴一天阳光，仿佛就连心情也被烘烤得暖融融的。回家路上，他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曲，夜里还久违地做了一个美梦，梦中大海是清亮的蓝色，五彩斑斓的鱼群在五彩斑斓的珊瑚间游来游去，小小的气泡浮到海面上，好似盛了全世界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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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天，小姑娘却没有出现。

　　美男鱼捧着漂亮的贝壳和漂亮的珊瑚，在海边等了小姑娘一天，等到海水变得冰凉，他漂亮的金发失去了光泽——她还是没有出现。

　　美男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不是人类，他没办法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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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天，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美男鱼就已经守在了沙滩上。

　　等呀，等呀，他就要等得不耐烦了，终于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美男鱼咧开了嘴角，长尾巴在沙滩上轻轻地拍啊拍，拍啊拍……又停了下来。

　　——为什么在她身后，跟着好多好多的人类？

　　小姑娘走近了美男鱼，怯怯地向他打招呼。

　　小姑娘向他解释，好多大人来问她，那些漂亮的贝壳是从哪里捡的，她不肯说，那些大人却不断纠缠，怀疑她是小偷，她只好说出贝壳是美人鱼先生的礼物。大人们没有一个肯信，非要送她去见官，她只好带着他们来到了这片海滩。

　　小姑娘向他道歉，说没能征求他的同意，又向他保证，大人们答应了她，一定不会伤害美人鱼先生。

　　美男鱼安安静静地听完，说：“没关系。”

　　美男鱼看了看小姑娘，她果真换了一身新衣裳，只不过，还是一样的丑。

　　美男鱼又看了看站得远远的那些人类，人类的听觉那么不好，他们能听见小姑娘在说什么吗？

　　不过，离得远些也好，毕竟人类是危险的物种，他想，完全忘记了小姑娘也是一个人类。

　　沙滩上乱糟糟的，美男鱼已经没什么晒太阳的兴致了，正巧云朵渐渐聚拢了过来，于是他就把那些漂亮的贝壳和珊瑚塞到小姑娘怀里，游回了大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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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一天没晒太阳，美男鱼就已经觉得头发难过得像是长了霉的稻草。他迫不及待地要去见一见阳光，可是才在沙滩上躺好，就听见了乱七八糟的声音。

　　美男鱼睁开眼，看见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带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武器，乱七八糟地向自己走来。

　　美男鱼气鼓鼓地站了起来，他的心情简直糟透了，就好像突然阴沉下来的天空一样糟透了。他特别想找小姑娘理论一番，不要再让这些人来参观了，捡贝壳也不行，他要安安静静地晒太阳，可仔细望去，竟然没有见到她。

　　美男鱼愣了愣，湛蓝的眸子渐渐地黯淡下来。对了，他怎么忘记了，小姑娘也是一个人类呀。那些人类才是她的伙伴，而是不是他这个非人非鱼的……妖怪。

　　他伤心地转过身，想要回到海里去了。

　　忽然间，他竟然听到了小姑娘清脆焦急的喊声：“你们答应过我，不会伤害美人鱼先生的！”

　　美男鱼回过头，看见小姑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张开双臂，拦住了那些人。

　　“让开！”却有一个臭烘烘的大叔把她推倒在地上，“这人鱼少说也能值上千金，卖了它，全村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小姑娘不肯让开，紧紧抱住了臭烘烘大叔的腿，哭求着说：“求求你们了，不要伤害美人鱼先生，不要卖掉他。”

　　“臭丫头，你懂什么。”大叔挣了挣，小姑娘竟不松手，他怒从心起，举起手上的锄头，狠狠地敲了下去。

　　小姑娘痛哼了一声，还是没有松手。

　　“你这个死丫头，村里人帮了你们家那么多忙，你现在竟然恩将仇报？”大叔的锄头一下接一下地落在小姑娘身上，旁边其他臭烘烘的人类也纷纷上前帮忙，小姑娘单薄的身子颤抖着，嘴角溢出了血，终于渐渐地松开手，倒在了地上。

　　美男鱼如梦初醒。他真的生气了，大海泛起了汹涌的浪，乌云聚集在头顶，狂风骤然间咆哮了起来，卷着砂砾和碎石，劈头盖脸地砸向人群。

　　“妖怪！它真的是妖怪！”

　　人群中有声音大喊，海风越吹越猛，好像要把整个沙滩都掀起来。沙子迷住了人们的眼，他们惊惶地丢下手中的铁铲、锄头、长棍，手脚并用地逃走了。

　　美男鱼追不上他们，只能气呼呼地看着他们跑远，然后他走到小姑娘身边，用尾巴碰了碰她。

　　小姑娘一动不动。

　　“喂。”美男鱼又用手碰了碰她。她还是一动不动。

　　这下，美男鱼也惊惶了起来。他抱着小姑娘，拍打她的脸，可是她仿佛睡着了一样。

　　但美男鱼知道，她不是睡着了。

　　她的体重轻得像一张纸，脸色也惨白得像一张纸，她的嘴角染了鲜红的血，好像刺进他心底的朱砂。

　　美男鱼轻轻将小姑娘放回沙滩上，安静地，长久地看着她。然后他叹了口气——他一般不会叹气，因为据说叹气会使人衰老——“幸好我不是美人鱼，美人鱼的眼睛是举世无双的宝珠，我的眼睛，却能拯救这世间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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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男鱼没有再去那片海滩。

　　美男鱼去了另一个海滩，海滩上堆满了漂亮的贝壳，海鸟在身边踱着小方步，海浪声像是一首久远的歌谣，而他躺在沙滩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这样就好啦，他想着，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了。

　　虽然……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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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美男鱼居然又听到了那个清脆的，熟悉的声音。

　　“你是……你是美人鱼先生吗？”

　　美男鱼睁开眼，皱起了眉头：“我不是，我是美男鱼。”

　　小姑娘愣了愣，眼睛里竟泛起了水光：“美人鱼先生，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记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认识你，但我可没有失忆。”美男鱼只好说，但是，怎么她的听觉还没有治好呢。

　　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在美男鱼身边坐了下来：“美人鱼先生，见到你真好，不过，为什么你的眼睛少了一个呢？”

　　美男鱼顿时有些慌乱，抬起手遮住了脸：“我，我是不是变得比以前丑了？”

　　小姑娘歪着头，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为什么呀？你一直都很漂亮呀。”

　　美男鱼呆住了，他的心脏突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好像心底突然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但是他绝对不能让小姑娘看出来，就板着脸，故作姿态地清了清嗓子，问她：“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已经离开原来的村子啦。”小姑娘却说，手指在沙滩上挖出了一个小洞，“大家都说我是妖怪，我只好搬走了，幸好我只有一个人，去哪里都很方便。我只会捡贝壳，就到这里来啦，结果又看见了美人鱼先生——”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两颗漆黑的珍珠，“美人鱼先生，你说，我哪里会是妖怪呢。”

　　“是呀，”美男鱼特别肯定地点了点头，“怎么会有妖怪呢，诶你看，这个贝壳，是不是特别漂亮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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