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饥荒年菜谱

　　吃过晚饭后，周家的大人们由于一天幸苦的劳作，乏得很，都早早地睡下了。

　　棠棠睡意全无，脑子里全是该怎么改善稻糠粥里涩味的各种想法。从打前些日子，她无意间烧出了粽叶包苞米团，且大受好评后，就好像是她体内的一个与生俱来的技能被突然点亮了一般，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去留意、思考各种食物的烧法，满脑子都是种种让食材更加的好吃的稀奇古怪的主意。

　　“你怎么还没睡啊，不会还在想稻糠粥的事吧。我都和你说了，稻糠天生就带涩味，这是你怎么都没法的事。”

　　说话的人是小黑。他就睡在棠棠边上。他们从婴孩的时候就在一起，后来两个人渐渐大了，周志国夫妇考虑到他们毕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老这么一张炕上睡着不方便。另腾出一间屋吧，又不现实。于是，便在他们中间，隔了一张布帘。

　　“你不是也还没睡么？”棠棠看到帘子那头的灯光一直亮着。

　　“我要复习月底的期中考试。”小黑虽然和棠棠说着话，但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手中的书本。

　　“不是才开学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考试了？”棠棠被小黑的话吓了一大跳。这点她倒是和周来福有点相像，学习上一直不上心。每次只在考试前两周抱个佛脚，班级里也就混个中等的名次，她便满足了。

　　“嘘，你听外面！”小黑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

　　经小黑这么一提醒，棠棠也听见了外面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从灶间里传来的！”棠棠趴着窗沿往外看，很肯定地说道。

　　就在棠棠说话的功夫，小黑已经从炕上跳了下去。棠棠跟着他，蹑手蹑脚地出了屋。灶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从外面往里看，只依稀见到一个白花花的矮矮的人影趴在灶头上。

　　小黑给棠棠打了个手势，让棠棠放轻脚步，跟在自己后面。他神色凝重，满脑子都是连环画里抓特务的公安形象。

　　“啊呀，来福，你怎么把明天早上的稻糠粥都吃了啊？”棠棠可没顾得上小黑给自己打的那些奇怪手势和暗语，远远的，她就依稀觉得里面的人像周来福。走到近处，待小黑推开门，她再往里一看，果然就是来福正扒着盛了稻糠粥的铁锅在喝呢。

　　来福冷不防地被棠棠的声音一吓，手搭着的铁锅没扶稳，咣当一声，铁锅被他扒到了地上。

　　要是在以前，这动静一出来，全屋的人肯定全醒了。但最近又是秋收，又是秋种的，所有人都疲累不堪。包括包秀珠，大家最多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下去了。

　　来福是个小胖墩。为了养好他，张红可说是费劲了心思。家里的粮食都掌握在包秀珠手里，而包秀珠又更偏爱棠棠，因此对于来福的喂养，倒没什么特别的优待，只是该吃的给他吃，该喝的给他喝，一切都和小黑一样。张红不满意，但也没办法。于是，便只能成天变着法的从娘家弄吃的来给来福开小灶。这包秀珠可就管不上了。再加上来福好吃，这点倒是和他的大伯-周志国是一个属性，日积月累的，竟在缺粮少食的年代里，被喂成了一个敦实的小胖子。

　　“你怎么把明早的早饭都给吃了啊？”小黑看见锅里只剩了汤底，不禁直皱眉头。

　　为了第二天一早能省事些，包秀珠在晚上多烧第二天早上喝的粥的量。这样她便可以多睡一会儿，早上起来的时候，只要把锅里粥给热了，再糊几个馍就可以当早饭了。但现在，她事先备好在锅里的粥，已经被周来福喝个底掉。

　　来福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吓得失了神，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只打算喝一口的……”

　　来福说的，还真不是瞎话。这些日子来，他就没一天吃饱过。张红心疼儿子，想着法的弄吃的给他，包秀珠对家里每个人的口粮都是算好了的，她便只好回娘家想办法。但她娘家的情况还不如周家呢，哪儿来的余粮接济她们。最后，她只能拿了一玻璃瓶的山楂酱回来。可她不知道，山楂是开胃的东西。来福吃了这酱后，倒是将他这些日子来，好不容易老实下来的胃口彻底打开了。

　　吃过晚饭后，还没过一个小时，来福就饿了。他想起奶奶还留了第二天早上吃的粥在锅里，便偷偷的摸进了灶间。他本想着就喝一口，垫下肚子就行的。可谁承想，一喝起来，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每一口他都坚定决心是最后一口，无数最后一口后，整整一锅的粥居然被兜了个底掉。

　　“现在怎么办？”小黑知道，粥被喝光了倒还算小事。只是第二天家里人都还要上工呢，总不能饿着肚子去干活啊！

　　“没事！”棠棠挽起袖子，信心十足地说道，“早饭我也会烧。你们给我打下手，我保准再烧出一锅比这还好吃的早饭来。”

　　来福虽然贪吃，但从小心肠却很好。张红偷塞给他的糖，只要他还没吃完，见到了棠棠和小黑，总不吝于和他们分享。小的时候，棠棠和小黑老是捉弄他，他心很大，知道自己被耍了，也就傻乐一番，倒也没往心里去过。因此，若要真的看着来福因为这事被打，棠棠和小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我们是不是先磨这个稻糠。”小黑学着包秀珠的样儿，从麻袋里舀了两大勺糠出来。

　　“不是，你们先跟我来。”棠棠拿了两个篮筐，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去。

　　小黑和来福不明就里，但谁让棠棠是“主厨”呢。于是，他们也和棠棠一样，拿着筐子，跟着棠棠往后山跑。

　　后山上有一小片野山楂，距离他们住的地方，只不过10分钟的路程。

　　沉甸甸的山楂结满了枝头，一个个灯笼样的挂在那里，每一个都是深红的、熟透了的颜色。野山楂要比人工养殖的山楂小，最大的不过桂圆的大小。但吃起来，汁水却足很多，也酸很多。

　　没多会儿功夫，棠棠和小黑摘下来的山楂就堆满了筐。来福摘山楂的速度倒不比他们慢，但当他们都好了的时候，来福的筐里居然才有一半。

　　“来福，你这样一边摘一边吃，永远都装不满的。”小黑见到来福嘴边的一圈红，立时就明白本该在筐里的另一半山楂跑到哪里去了。

　　来福被小黑数落了，立时红了脸，忙着咽下还在嘴里的山楂。在小黑的注视下，专心地摘起山楂来。小黑和棠棠也帮着他，很快的，他的篮子就被山楂给装满了。

　　带着满筐的山楂回来后，棠棠便挽起袖子，开始准备熬酱了。她吸取了前面采山楂的教训，让来福在一旁用石磨磨稻糠。别看来福岁数小，但个子却比大他两岁的小黑还要高些。满身的力气，推起石磨来，比包秀珠还要得劲。

　　来福对棠棠言听计从。一听棠棠让他磨磨，他马上便乖乖地去磨磨了。

　　“你去把火升起来。”交代完来福的工作后，棠棠又给小黑做安排。

　　趁着小黑出去拿柴火的功夫，棠棠将山楂倒在一大盆水里，清洗了两遍。山楂洗干净后，被她一个个拿在手里。她另一只手拿着根筷子，用筷子粗的那头顶住山楂的果蒂，用力一推，山楂里的籽就被去干净了。

　　棠棠将去了籽的山楂放进锅里。她来不及洗净沾了满手的红色的山楂汁水。小黑已经把火升起来了，她赶忙又往锅里倒了盆水，一面用大铲勺搅着锅里的山楂，让其不至于糊锅，一面用铲勺平的那面按压果肉，使其在水里被压碎到直至泥状。

　　泥状的果肉迅速地化在水里。整个锅里，呈现的是一片诱人的玫瑰色。

　　灶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果香味。随着水温的升高，锅里本来平静的玫瑰色水面上冒起了泡。在咕嘟咕嘟声中，锅里的一切越来越粘稠，在棠棠不停地搅拌中，直至被搅地稠得像蜂蜜一样。

　　“为什么不放糖，这样不会太酸吗？”小黑提醒棠棠道。他以前也曾见过包秀珠做果酱。

　　“不，我要的就是它的‘酸’。”棠棠神秘地笑道。说起来，还是下午来福的那罐山楂酱带给她的灵感呢。

　　棠棠将熬好的山楂酱打进盆里。现在是10月份，天已经凉了。她将热腾腾的果酱放在门外，等它的温度降下来。

　　“棠棠，磨成这样行吗？”来福看棠棠终于空下来了，便问起她道。

　　“嗯，行啦！”棠棠看了下来福的成果，满意地笑道。

　　“现在我们做什么？”小黑觉得一切还没完，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棠棠的那锅果酱和早饭有什么关系。

　　“现在我们做配稻糠粥的小菜。”棠棠一边说着，一边从包秀珠另一半没有腌制的茄子干中拿出了些。她试了下果酱的温度，觉得不是太热了，便用小刀一一将茄子干从侧面剖开，把酱酿了进去，再用湿的水淀粉将其封住。

　　“再升火，把油热上。”棠棠低着头，手里一刻不停地酿着茄子。

　　依照棠棠的话，小黑开始升火，来福往洗净了的铁锅里倒油。这些油是重复用的。夏天的时候，隔上半个多月，包秀珠便会用它给家里人炸面拖小鱼。

　　油热起烟时，棠棠手头上的茄子也酿得差不多了。她用筷子夹着裹了湿淀粉的茄盒子，一个个的放进油锅。茄盒子一放进锅里，油里嘶啦一下，往茄子里酿果酱的刀口上的湿淀粉立时就泡起了一团面衣，将果酱彻底封进了茄子的内腹里。她再将筷子一放，茄盒子浮在油上，她又依样去炸下一个了。

　　为了不让茄子炸干，几乎每一个茄盒浮上来没多会儿，棠棠便会将其从里面夹出来。待所有的茄盒都被封住了后，她又在锅里调了红烧的料汁，料汁刚一烧开，她立时将茄盒滑入锅内。棠棠要的只是茄子的外衣上能裹上味道，因此茄子刚一下入锅里，她只翻炒了两下，便用水淀粉收汁，将其盛起装入盘内了。红烧的汁料裹在茄盒的外面，澄亮澄亮的，看的人直淌口水。

　　小黑和来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来福，好几次他忍不住想顺个茄盒尝尝，都被棠棠制止住了。

　　“现在还不是吃的时候，”棠棠好心对来福说道，“这才好了一半。”

　　“才一半？”小黑和来福面面相觑。眼看着天就要亮了，他们都以为好了呢。

　　“后面的就简单啦，”棠棠将磨好沥干的稻糠放进锅里，倒上水，盖上锅盖，“等这个稀饭好了，要一起吃，才算完美。”

　　棠棠让小黑和来福先回去睡会儿，到早上再一起吃。两人都不肯，愈发浓厚的好奇心让他们睡意全无，只想尽快尝到棠棠这让他们摸不着头脑的稀饭和配菜。

　　终于，一个半小时之后，棠棠见稻糠都已经熬透了，便熄了火，让小黑和来福来尝。

　　小黑喝了口稀饭，立时皱了下眉头，有些为难地说道，“好涩。”

　　与此同时，来福迫不及待地去吃前面那花了最多功夫的茄子，刚一放进嘴里，立时哎呦地喊了出来，连连说道：“好酸，好酸啊！”

　　来福没有想到，这茄子里酿的那山楂酱，竟比他吃的新鲜的那些野山楂，要酸得多了。

　　对这两人不满意的反馈，棠棠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就仿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对他们笑道：“你们再尝尝另一个嘛。”

　　小黑和来福的脸上都浮上一丝为难的神色来。刚才那并不美好的味觉体验简直就像泼了一盆冷水在他们头上，浇灭了他们满以为会尝到美味的所有热情。

　　“再尝尝看嘛！”棠棠再次说道。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娇笑的声音让小黑和来福都不好意思拒绝。

　　于是，小黑和来福只能再硬着头皮去尝另一种的味道。来福喝涩涩的稻糠熬的稀饭，小黑吃酸得透顶的茄盒子。

　　出乎意料的，无论是小黑，还是来福，这一次在吃了茄盒和稀饭时，都不约而同地眼睛一亮。在这两样入了口的同时，他们立时就明白了，为什么棠棠要求他们，这稀饭和茄子必须要一起吃的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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