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润如酥

　　“民女刘氏，工部侍郎刘云竟之女。”

　　“民女钱氏，祖父是礼部尚书钱元庆。”

　　依次轮到第八个。

　　“民女周，周氏，周家包子铺周奎之女。”

　　“噗！”

　　昏昏欲睡的太子景瑄，一口新茶喷出，立马醒了。

　　裴府大小姐裴鸾年方二八，朱唇红，香腮白。《诗经》已读了三遍，郑风一卷倒背如流，一首《子衿》，道出少女一片思春情怀，最是喜欢。

　　裴大小姐是当朝首府裴少羽之女，书香门第，父亲是状元，一家子文采斐然。大哥裴韶，沉默寡言，书读得好。二哥裴华，风流倜傥，诗作得骚。

　　城门口周家包子铺的周小蛮，同裴鸾一样也是十六岁，上个月父亲给周小蛮包了个直径一尺的红糖包子，一家人分吃，算是过了生日。周小蛮常年吃自己家铺里的大包子，体格丰腴，脸颊也不白，很爱背着母亲吃东西。

　　她娘发现后便要数落，最常讲的一句：“老大不小了，快要找婆家，若传出去你吃这么多，看谁敢娶你！”

　　周小蛮每每回嘴：“我打小就没挨过饿，再不济也有包子吃。若以后找个婆家，连饭都管不饱，我就不嫁人了，留在咱家吃包子。”

　　周大嫂听后，心塞吼道：“你可赖上了！”

　　此时周小蛮的爹，周胖子蒸完包子出来，憨憨一笑，递给周小蛮刚出笼屉的热包子：“来，闺女，吃个牛肉酸笋馅的。”

　　周小蛮接过，好热，在手上倒腾了半天，上嘴一咬，香气扑鼻，冲着她爹道：“好吃。”

　　一声太监嗓喊道：
　　“皇榜到！”

　　“爹，城门又帖榜了，我去看看。”

　　周家包子铺离城门很近，一眼就能望见。当年周小蛮的爷爷正是看中这个店面离城门近，每日来来往往的商旅客官多，人多，生意就好。果然说准了，这个包子铺周家干了两代，生意越发兴隆。

　　周胖子望着女儿跑去看榜，十分欣慰，感叹幸好当年让小蛮上了学堂识了字，能给自己念榜听。想到她终有一日要出阁，竟涌上一股失落。看了一眼八岁的儿子周小武，不爱读书，专爱听街口的赛神仙白话，感叹还是女儿好。

　　周小蛮挤着看榜，口中逐字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沐福天泽，风调雨顺。太子弱冠，贤位待选。即日起，普天之下，凡家有十四岁上，二十以下待嫁女儿，品貌贤淑者，皆可到内务府登记名册。彰显皇恩浩荡，钦此。”

　　周小蛮读完，暗叹，这是要唱哪出？

　　三日前，东宫。

　　皇上和皇后同时驾临，二人一进东宫，太子景瑄便有预感，必定要有大事情发生。正想着要不要先开口背几段最近所学的文章，拖延一下。

　　父皇步来，面色和蔼，眼神温柔，却望得他发毛。母后则是一脸凶像，嘴角还微微扬起，景瑄早听说母后年轻时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挂着“妖妃”的名号，竟帮父皇涤荡了整个后宫和前朝。至今宫中仍是流传着母后当年事迹，上了年纪的朝臣无不忌惮。

　　高皇后开门见山，开口道：“景瑄，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父皇母后的一件事，至今还未做。”

　　还未等景瑄回，美貌的高皇后接着道：“瑄儿，你十六岁的时候说十八岁的时候做，十八岁的时候说十九岁，母后都依了你，现在你已是弱冠之年。还要再拖到什么时候！”

　　说到最后一个词，高皇后声调拔高，景瑄虚道：“母后再，再宽限几年......”高皇后美目一瞪，吓得景瑄改了口，怯怯地试探道：“再宽限几月.......”复又看形势不对，又道：“再宽限几.......日？”

　　“即日！”

　　景瑄听后心中慌张起来，鼓起勇气大义凌然道：“父皇，母后。皇儿年纪尚轻，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不可耽溺于儿女私情。定当以天下社稷为己任，当以......”

　　高皇后冷哼，表示看穿了他的把戏，张口斥道：“你少来这套！”

　　景瑄舌头好，看形势硬刚是不行的，便换了个方向，情真意切劝道：“父皇，母后，定是这世上最开明的父母，这是儿臣终生最大的幸事。父皇，母后自是深知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景瑄知道父皇年轻时被指婚，后来是痛不欲生，父皇历经磨难，母后费尽心机方才摆平了后宫。打这张感情牌，应是有用。

　　说罢，皇上果然陷入了沉思，连高皇后也有所触动。

　　父皇笑着看他，景瑄暗自嘀咕，莫非被自己说动了？却未料到，父皇却道：“既然如此，朕就下旨，广招民女，让你自己选。”父皇一脸和善：“强扭的瓜当然不甜，但普天之下必定有只瓜是瑄儿的甜瓜。瑄儿要用心寻觅。”

　　景瑄一个霹雳砸头上，父皇高明。

　　景瑄不肯纳妃，是有自己的苦衷。

　　周家包子铺的小儿子周小武下了学又在街上逛荡了一圈儿，在赛神仙那听他给一位秃顶的老爷算卦，又上银匠那里看人家打首饰。太阳落山，这才背着他的小布包回家，进门发现父母都在忙，来在周小蛮这里，看着他姐，问道：

　　“姐，你咋不去选太子妃呢？街对面的王姐姐都报名册去了，王银匠吹得跟要上天了似的。今天他打首饰都要多给一吊钱。”周小武撇撇嘴。

　　周小蛮感叹这周小武的消息很灵通，快要赶上炒货铺的张婶。成天不好好念书在街上乱窜，听大人说话最是擅长。周小蛮抚了抚他的脑袋，认真对他道：“你姐不符合品貌贤淑，贸然去选，算欺君的。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是我们一家子都要掉脑袋的罪。”

　　周小蛮并配合着动作，伸出手掌轻劈周小武的脖子。

　　周小武吓得一缩脑袋，眼神惊恐，感到自己的脖颈子一凉，眼眶泛泪求道：“姐，你可千万别去。我不想掉脑袋。刘铁嘴的下半部‘三国’还没听完呢，我不想死。”

　　周小蛮微笑点头：“姐不去，去，给姐拿个包子。烧肉馅的。”

　　周小武屁颠颠的赶紧给她拿包子，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一万点恐吓。坚定的认为一家人的生死存亡就维系在姐姐选不选太子妃身上。
　　选太子妃当日，宫里忙得底朝天。以往选妃不过是几家达官贵人的女儿送进宫来，这次阵仗之大，百年来罕见。

　　周家包子铺的周胖子和媳妇也忙得底朝天。

　　“小蛮，快推上咱家小板车，去给你舅送包子。”

　　周小蛮在内务府做小吏的舅舅刘大宝，是一家人的骄傲。总听母亲夸口，咱宫里有人，你舅专管宫里的丝绸，膳食，煤炭，权利大了去了。周小蛮长大后分清了官和吏区别后，也未觉得舅舅有多大权力，不过是帮人跑跑腿打打下手。

　　舅舅也不是一点儿权利没有，这不内务府加班，傍黑还没吃上饭，就定了她家的包子。

　　周嫂准备好两个大笆斗，放满了荤素各馅儿的包子，还有特意给舅舅炒的小菜。盖上棉布，在板车上捆好。

　　内务府晚上加班，还定了几屉包子，周小蛮的爹娘要抓紧蒸出来。周嫂嘱咐了几句进了宫别乱说话，塞在周小蛮布兜里一把蜜饯果子，就让她趁天还亮快去快回。

　　周小蛮走的是专给厨子婆子走的小门，俩侍卫盘查了板车，问了几句话放她进来。宫墙很高，自己走的这段路，挡得什么都看不见。低着头往前走，闪过一个拐角，蹲着一个女孩，和自己年纪相仿，周小蛮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小蛮。

　　这女孩子好看极了，大底就是偷看的那些闲书里描写的样子。眉目如画，我见犹怜之类的词儿都可用上。她怎么蹲在墙角呢？

　　娘说了，进宫不能多说话，周小蛮盘算着下辈子投胎要投成这个模样的，便低着头走了。

　　舅舅看到一身粗布衣裳赶来送包子的小蛮，塞给她几个钱让她买果子，闲谈两句问了问，她娘和她爹干啥呢。

　　他们还能干什么，小蛮如实说在家蒸包子呢。

　　周小蛮看着舅舅给内务府的人发包子，正想要走。

　　一个小吏跑进来，眼神惊恐，跑到内屋总管那里去对总管禀报，吓得话都说不清：“总，总管，少了一个。”

　　此次报名的人数众多，良莠不齐，按照皇后的意思已经私下筛去了一些出身低，模样不端正的。剩下的一部分，内务府把她们分成八人一组，从低到高。今日最后一组，这八人来头不小，都是达官贵胄的女儿，编到最后一组压轴。裴大人的女儿，裴鸾也在这一组。而缺的那一个便是裴鸾。

　　总管也吓得呆坐在那里，少一个？那就变成七个，单数，不吉利！

　　屋外的周小蛮看天色不早，跟舅舅客套几句正要走。

　　“舅，我先走了，晚上我爹来送包子。”

　　“哦，那就不留你再坐会儿了，路上小心。回去代我问你娘和你爹好，还有周小武，要他好好念......”

　　那“书”字还没说出来，只见从内屋冲出来一个五十岁上下花白胡须，身着官袍的大爷，一把抓住她问：“多大啦？”

　　周小蛮被他吓了一跳，这，大爷是要干什么，怯懦的回道：“十，十六。”

　　那大爷眼神放光：“可曾婚配？”

　　周小蛮后脊梁一冷，从脚底蹿起凉气，难道这大爷看上我了？要我做他小妾？不应该呀，我品貌一般吧......

　　周小蛮摇了摇头，望向舅舅。舅舅好似很怕这个大爷，并不敢看过来，眼神回避自己，明显不打算搭救。

　　“好，给她换件衣裳，大宝，给她写个牌子。”

　　“是！大人！”

　　舅舅回得利索，连个磕巴都没打，原因都没问。刘大宝常年在内务府，之所以能如鱼得水秘诀便是脑子灵，腿脚勤快，听大人的话。赶忙到库仓里取出给贵人常在们准备的新衣，挑了一件湖蓝色的云锦富贵祥云暗花图案的罗裙。

　　皇上、皇后亲自陪同太子甄选这最后八人组。皇后的眼神中闪出威逼的意味，瞪着景瑄，你小子，要不赶紧选一个出来，你娘我饶不了你。

　　景瑄看了一天，早已身心倦怠，昏昏欲睡。

　　最后一组终于上场，这八个女孩子从身形步调上看，大体上明显姿态更佳，首饰衣着也更讲究。八人行过礼后，从右向左依次答道。

　　“民女刘氏，工部侍郎刘云竟之女。”

　　“民女钱氏，祖父是礼部尚书钱元庆。”

　　依次轮到第八个，比前七个女孩子略丰腴些。

　　“民女周，周氏，周家包子铺周奎之女。”

　　“噗！”

　　昏昏欲睡的太子景瑄，一口新茶喷出，立马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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