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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九月份,暑气渐消,人心却还是浮躁。
姜盼蹲在地上,用黄泥巴捏出了一个小碗,然后,她站起身,狠狠地将碗倒扣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啪的一声,恰如意料之中的清脆。
“黄泥巴有什么好玩的!”有人不屑地说道。
姜盼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心里不禁暗暗骂道:要你管。
“干嘛?”
姜亦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犹豫之色。
“嗯……潘思华是你表姐?”
姜盼点点头,“是啊!”
“你知道……她住哪儿吗?”
“知道呀!”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
姜亦和姜盼是堂兄妹,小时候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却从来都玩不到一处,因此,两人也就不怎么亲近,况且,自从大伯一家搬到镇上落户之后,连见面的时候都少了。
“你问这个干嘛?”姜盼拍拍手,站了起来,姜亦连忙后退几步,像是生怕那扬起的灰尘波及自身,姜盼瞧着,心里莫名讽刺。
“让开,别烦我。”
姜盼不打算同他多说,想要走人,姜亦却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袖。
“不准走!”
“我穿了好几天的衣服,还没换呢!”
姜亦闻言,手抖了抖,却固执地没有松开。
“你还没告诉我呢!”
“我才不告诉你呢!”
姜亦冷哼一声,扯着姜盼的衣袖,把她拽到了洗衣板旁边蹲下,一边左顾右盼,生怕有人发现,“你给我说了,我就给你一本绘画书。”
大伯家的条件不错,姜亦的衣食住行和地主家的小少爷差不多,手里有什么样有趣的玩意儿都不新鲜。
“真的,拿给我瞧瞧。”
姜盼有些心动,只是指个路,就能换一本绘画书,天底下还有这样便宜的买卖。
姜亦得意地笑了笑,像是早料到她会答应,飞奔回屋子里拿出了一本漂亮的绘画书递到姜盼眼前,姜盼正准备接住,他却又极快地收了回去。
“先告诉我,她住在哪儿?”
姜盼的眼睛都粘在了绘画书上了,连忙应道:“那可说好了,别耍赖。”
姜盼喜欢画画,泛泛而已,谈不上多么深刻,此时正好有些热忱,便不介意受他指挥一遭。
“你认识她?”
“她教过我一段时间的语文。”
“这样啊!”
思华表姐之前在镇上的小学当过一段时间老师,没想到,姜亦是正好是她的学生。
潘思华是姜盼大舅的女儿,算得上是山窝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肚子里有墨水,走到哪儿都受人尊重,况且,模样生得好,性格也十分温柔,多少好后生惦记着呢!
姜盼没想太多,心里念着绘画书,不用姜亦催促,便拉着他爬上了屋顶。
她指着远处山头的一棵树,那棵树就像是青山长出的一根刺,无比显眼,“看见了吗?”
“什么?”
“树啊!”
姜亦皱起眉头,问道:“然后呢?”
“你看啊,沿着大路走,一直走,遇到第一座桥的时候,向右转,就能看见一条岔路,沿着岔路走,又会遇到一座桥,这个时候,就向左转,那是上山的路,沿着山路一直走,拐几个弯,过几个树林,然后走一段直路,再拐个弯,有一段下坡路,你会看到几间房子,那就是思华表姐家了,那棵树正好在思华表姐家对面的山头上,你盯着那棵树,就不会迷路了。”
姜亦看着那棵树,一言不发。
“记住了吗?记住了就把绘画书给我。”
“没记住,那个山在哪儿啊?”
姜盼急得抓耳挠腮,又给他详细地说了几遍,他却还是一脸茫然。她都快气死了,这路她走过好多回,一点儿也不复杂,他怎么就记不住呢?
“你带我去吧!”他忽然说道。
“啊?不要。”那么远,她才懒得去,要去也是他自己去。
“我真的不知道路,你带我去吧!”
姜盼忽然灵机一动,猴儿似的跑下楼去,从书包里找出草稿纸和铅笔。
画一幅地图给他,总不会再迷路了吧!
她竭力画得仔细,将关键的地方都着重标了出来,比期中考试都要认真,可是等到她把地图交到姜亦手里的时候,他却还是摇头。
“还是你带我去吧!”
“太远了,我不想去啊!”
去呢?还是不去呢?她看着姜盼攥在手里的绘画书,陷入了沉思。
姜亦见她动摇,便趁热打铁极力劝说,拿着绘画书在她眼前使劲儿晃悠。
“带我去,这绘画书就给你了。”
“不如这样,我带你去学校,从学校看那棵树看得可清楚了。”
学校建在半山腰,离家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并不算远。
姜亦闻言,眼神暗了暗,却到底没有反驳。
路上,姜盼一再强调说:“到了学校,我给你指了路,你可就得把绘画书给我。”
“……好。”姜亦回答地漫不经心。
姜盼安心了,一路蹦蹦跳跳,没一会就到了学校。
“就是那里,你看,那里,那树的对面就是思华表姐家,够明显了吧!”
苍茫的群山之中,那一棵树安静地生长着,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才有如此高大粗壮。
“我还是不清楚该怎么走。”
姜亦有些泄气,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到了乒乓球台子上。
空旷的学校里,只有姜盼和姜亦两个人,相对无言。
姜盼都要哭了,那棵树那么明显,思华表姐的家就在那棵树对面的山上,多么简单啊!
她忍不住想,姜亦是不是有点儿傻呀?
“你就沿着路走啊,总会走到的。”
“你带我去吧!”
他又一次说道,希望她亲自为他带路,说完就看着远方的山峦发呆,眼神里有些姜盼看不懂的忧伤。
“我不干了!”
姜盼气呼呼地说完,甩手就想走人,这么远,她可不想去,而且,要是回家晚了,肯定要挨打的,姜亦不怕,她可是怕得很呀!
姜亦又扯住了她的衣袖,她早有防备,抡圆了胳膊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挣开了他的桎梏,趁机跑路,才跑出去几步,却又被他抓住了领子,提了起来。
“啊……你放开我啊!”姜盼在空中胡乱扑腾。
“我保证,你带我去了,我就把绘画书给你,好不好?”
“不要了,我才不去,那么远。”
“哼!那我就把绘画书扔到茅坑里去。”
“随便!”
“……你就带我去吧!我真不知道路。”
姜亦的态度忽然又软了下来,他松了手,将姜盼放到了地上,姜盼抓住机会,狠狠踩了他一脚,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子。
走在回家的路上,姜盼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为何,竟然会有一丝的愧疚的感觉。
她还真是害怕别人的恳求,因为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答应。
每天上学回家,她都走这条小路,走了无数遍,唯独今日最为纠结,她坐在路边的石板上,等着姜亦回来,等了半晌,路的那一边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为什么?
她不明白姜亦执着的意义在哪里。
秋日寂静的午后,阳光仍旧有些炙人,姜亦坐在学校门前的石阶之上,双手撑在身后,目光飘渺不定。
乡村里有很多流浪的小猫小狗,居无定所,吃百家饭,只要对它们表露出些许善意,它们就会依依不舍地一路跟随,湿漉漉的眼睛藏不住干涩的渴望。
然而,很少有人会真的把它们带回家,等到那一扇又一扇沉重的大门紧紧关上之时,最后的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希望过后,便是失望,失望积攒多了,一不留神也就绝望了,它们缓缓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在无垠的天地之间,落寞如山间沉睡的枯叶,悄无声息。
姜亦现在就是一只流浪猫。
“你去思华表姐家……干什么?”
姜亦身子一震,没料到姜盼还会再回来,扭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才说道:“想去看看她,她走的那一天,我没在学校,第二天才知道,她被调到了别的地方去教书了。”
“你喜欢她啊!”
“我……”
“我也喜欢我的老师,杨老师,祝老师,还有陈老师,他们都很好。”
姜亦猛然提起的心又猛然落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我带你去的话,你还会给我绘画书吗?”
“给,一定给你的。”
姜亦眼中刹那盛放的光华,是以往从不曾有的,他站起身,将手中的绘画书塞到姜盼手中,生怕她翻悔。
姜盼拿着绘画书,只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些,不过,还是欣喜更多些。
真的是很漂亮的一本绘画书。
坑坑洼洼的公路上,两个小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前面的是姜盼,后面的是姜亦。
怎么就答应了呢?姜盼眉头都拧成了川字,可是现在翻悔,还真就成了小人,没办法,她只好一边懊恼着,一边催促姜亦走快些。
姜亦比姜盼大四岁,论走路却不是姜盼的对手,姜盼虽然是个女娃娃,可是翻墙爬树,倒是样样在行。
“你走快点喽!”
“你走慢点嘛!”
“还慢点,天黑了都到不了。”
“……知道了。”
姜亦气喘吁吁地走着,小脸通红,汗流浃背,反观姜盼,一派轻松自在,像是不会感觉到累。
走了好久,终于来到了第一座桥,在此处拐入右边的岔路,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河,逆流而上。
“你看,那棵树就在那儿,很近了吧!”姜盼站在远处,等着姜亦赶上来。
“看到了。”
“就在那对面的山上。”
“那对面吗?”
走得近了,那棵树看起来比想象中还要大许多,即便如此,还是那么遥远,那么的……难以触及。
潘老师是个很好的老师,大家都这么说。
姜亦从来没将心思放在学习上面,可是,潘老师的课他却会很认真地听,不管能否听懂,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起起伏伏。
潘老师是很温柔,很善良,声音也很好听,在一众古板严肃的老师之中,她是那么显眼,无数次,她潜入他的梦中,在虚化的世界里,化成明媚的阳光,穿透他的心灵,去到许多他也不知道的地方。
每个班里总会有几个混世魔王,他算是班上的小老大,平日里没人敢轻易招惹他,老师们也奉行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政策,只要闹得不是太过分。
他一直为自己的强大感到无比自豪,直到,潘老师的出现。
老师都喜欢优秀的学生,不管男女,不管美丑,只要成绩足够好,老师总会多夸奖几句。
有些人认为老师偏心,有些人却认为老师公平,毕竟,喜欢不是无缘无故的,喜欢是要努力争取的,一个学生的成功与否与试卷上的分数高低直接相关,而这分数恰恰是最容易改变的,不像其他,比如家世,比如容貌。
他突然有了做一名好学生的渴望,开始认真地对待每一份作业,想要获得更多的她的关注。
她总是面带微笑,他想,若是当目光转向他时,那笑容能更加灿烂些,该多好啊!
这,是私心吗?如果是,他不介意成为一个自私的人。
她走的前一天,还嘱咐他一定要认真完成作业,不会的做好标记,第二天再来问她。
她走的第二天,他回到学校,看着那一根熟悉的教鞭握在了另一个老师的手里,心变成了空白的,脑袋也是,仿佛,突然就到了冬天。
一只黄白相间的大狗从姜盼脚边跑了过去,然后,又一只灰色的大狗跑了过去,你追我赶,玩着人类不懂的游戏。
姜亦被那两只大狗吓了一跳,躲到了路边的草丛里,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最近时常听说流浪狗咬人的事情,有些人染上了狂犬病,没多久就死了,而且据说死状十分可怕。
姜盼人小胆大,看着姜亦这副吃瘪的模样,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哈哈大笑,就差没打几个滚了。
“笑个屁啊!”
“我笑我的,又没笑你,指名道姓了吗?”
“……快点走。”
“哈哈哈哈,走,这就走!”
转眼来到了第二座桥,这是一座漂亮的石拱桥,桥头有一棵大柳树,树下堆着几块巨大的石头,石头上坐着几个歇凉的大人。
“你是不是潘秀兰的姑娘啊?”有人问道。
“是啊!”
“去你舅舅家哦?”
“嗯!”
“都长这么大了,跟徐灿差不多高……”
每年过年,姜盼的爸妈都会带着她去舅舅家拜年,路过此处的时候,遇到了熟人也都会停下来拉两句家常,即便如此,姜盼还是不记得他们,更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们。
他们问她,她回答就好。
“从这边上去,沿着山路走。”
姜盼抬脚,在一块半嵌在地里的石头上将鞋上厚重的泥土刮去,旁边是一个牛圈,一头大黄牛嘴里正嚼着苞谷叶叶,从半人高的栅栏里探出一个大大的脑袋,水灵灵的眼睛瞧着路过的两个人。
“好臭啊!”姜亦抱怨。
“牛圈不臭,难道还是香的?”
姜亦捂着鼻子,小跑几步,冲到了姜盼前头,这才松开手,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还有多远?”他问道。
“没多远了。”姜盼在心里窃笑,其实,还有不短的一段路。
蜿蜒的山路边上,也有不少田地,田地里面,还有几座坟,旧的冷清无比,早已被杂草覆盖,白色的飘飘都变成了褐色,新的却还热闹,被五彩的花圈包围,像是末路的狂欢,几场风雨过后,也就沉寂了。
姜盼兴致勃勃地讲起了鬼故事,这是她一个不算爱好的爱好,在学校里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聚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比赛着谁的故事更吓人。
“你知道青面獠牙的故事吗?”
“不知道。”
“我知道啊,我给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地主,有一天,他从路上捡了一个小叫花子回家,地主让小叫花子吃饱了饭,就狠心把他给杀了,埋到后院的树下,因为他听说这样能转运……如果听到他叫你的名字,一定不要回头,也不能答应,不然马上就得死,不过,只要听见了他的声音,过几天也是要死的。”
“怎么都是要死啰!”姜亦翻了一个白眼。
“哦……应该是这样。”
“傻子才相信这些鬼话。”
“就你聪明哟!”
姜亦没再搭理她,专心赶路。
路的左边是深深的峡谷,峡谷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即使有着重重树叶阻隔,流水潺湲的声音仍旧清晰可闻,路的右边则是光秃秃的崖壁,崖壁的上面是纷乱的杂草,有些杂草长得很长,悬在半空中,有风路过的时候,就开始轻灵舞动。
远远望去,满目苍翠,前路在拐弯的地方突然消失,然而,并未真的消失,只是被暂时隐藏,等走到原先以为是尽头的地方,就会发现,其实,路还很长。
没人说话的时候,深山就像深海。
“姜亦……姜亦……” 姜盼故意压低了声音,幽灵般呼唤着姜亦的名字。
“姜亦……姜亦……”
姜亦根本没有回头。
“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啊?我听到了,好像在喊谁的名字,你听听。”她疾走几步,与他并行。
“听到了,就是你说的。”他以前真没发现,这个妹妹这么喜欢闹腾。
“我没说话啊!你,你别吓我呀!”姜盼死不承认。
看着她还故意做出一副惊惧的模样,活像真见着了鬼似的,姜亦突然觉得,他以前还是低估了她傻的程度了。
“好渴啊!”他说。
姜盼见他始终不上当,也觉得没意思了,撅起小嘴,一脸的不高兴。
“前面的弯弯里有个水潭,很干净的。”
“那我先去了,你慢慢来吧!”
姜亦说罢,便大喘着气跑远了,一会儿就没了影子,姜盼愣了愣,不甘心落在后头,也急忙追赶过去。
到了弯弯里的水潭边上,潭水还晃荡着,却没见着姜亦,她坐到水潭边的青石板上,双手合拢做了个瓢,舀了水解渴,这才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一段路,还是没见着姜亦。
莫名有些心慌。
姜盼喜欢听鬼故事,也喜欢讲鬼故事,但是还是很怕鬼的,此时此刻,突然消失的姜亦就像是被大山吞进了肚子里一般,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她了?
忍不住头皮发麻,背脊发凉,只觉,四面八方都有狰狞的鬼怪靠近,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恶意。
人的胡思乱想,归根结底,大概还是来源于内心的恐惧。
从抽象到具象。
“哎呦!”
一不留神,踢到了一块石头,姜盼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就扑到了地上。
好痛啊,可是,更委屈,眼泪在眼中蓄积,似有决堤之势。
姜盼却没有哭,只是狠狠吸了几下鼻子,自己慢慢地就爬了起来。就算把嗓子都哭哑,谁会搭理她呢?
她神情木然,机械地向前走去,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她甚至想,如果,她死了……
“哈!”姜亦大吼一声,从路边的草丛中跳了出来,若是再拿上一把大马刀就更像土匪了。
他只是想给这个不听话的小妹一点点教训,而已。
“呜……呜……我不带你去了……呜……”
现在,终于可以哭了。
姜亦慌了,还以为是自己吓到她了,虽然,他的确是想要吓她,但是,他也没想把她吓哭啊!
“我的错,我的错,你别哭了,行不行,别人还以为我打你了呢!”
他这么一说,姜盼反而哭得更大声了,伴着歇斯底里的嚎叫,姜亦简直没有一点办法。
“你要怎么办嘛?” 他问。
姜盼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将脸埋到了臂弯里,抽抽噎噎,可怜得不像样子。
姜亦急得团团转,后悔不迭,怎么哄都不行,最后干脆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彻底没了主意。
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气的,他竟然一点儿不嫌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地说:“我背你,行不行?”
哭到这会儿,眼睛都哭干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收尾,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哪里有不答应的。
“要。”
这么干脆,姜亦心想,早知道就早说了,他看了看天色,如今也不早了,再不快点,回去的时候天就真的黑了。
姜亦背着姜盼,费力地走着,姜盼打了个呵欠,趴在他背上,舒服地差点睡过去,不过,她也没让他背她多久,等到了狭窄的小路路口,她自觉就从他背上跳下来了。
两人都知趣地没再闹,因为,前方有恶狗挡道。
前方有一户人家,房屋后面有一片竹林,而他们要穿过竹林。
狗仗人势,这话真是不假,那只黑白灰相间的大狗即使被拴着,也蹦跶地如此欢实,不住朝着两人炫耀满口尖利的白牙,若不是那铁链足够粗,他们还真不敢靠近。
又不偷你家东西,至于这么凶吗?姜盼心里暗暗骂道,手里则是紧紧握着一块石头,小心翼翼地从屋旁的小路走过。
姜亦比她好不到哪儿去,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的约莫半米长的木棍,做好了随时防御恶狗攻击的准备。
好在,有惊无险,两人都安全地穿过了竹林,总算松了一口气。
穿过了竹林,再穿过一片树林,走上了一条笔直的小道,再过一会儿,应该就能看到舅舅家的房屋了。
“要到了吗?”姜亦满头大汗地问道。
“再下个坡就到了,你看那棵树,就在对面了。”
终于要到了,终于,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是最古旧的木屋,盖着青灰色的瓦片,远远看去,像是一条游弋在谷底的青鲤。
在这安静的世间一隅,居住着好几户人家,攀谈的时候,追溯起来,彼此之间大都有着千丝万缕的亲,因着这个缘故,相处得还算融洽。
从陡峭的山坡上下来,走过一段狭窄的田埂,从闹腾的猪圈旁经过,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院子,在思华表姐家门口停住了脚步。
没人!
房屋紧闭着,安静得不像话。
“没人,怎么办?”
姜盼回头看姜亦,她以为他应该会很失望,没想到,他却异常的平静。
“现在怎么办?”她又一次问道。
“等一会儿吧!”
“等一会儿还不回来呢?”
“那……我们就回去。”
姜亦茶褐色的眼眸之中渲染着薄而透明的坚定,似乎并不难懂,可是,姜盼仍旧无法理解。
走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
两人在屋前的木板凳上坐下,望着对面山顶上那一刻巨大的树,谁都没有说话。
这里真是一个奇妙的所在,时间抛弃了固有的面貌,化作了天上的一片云,屋檐上的一只蜘蛛,甚至是,篱笆外的一只玳瑁猫,都没有刻度,所以,只知道时间在流逝,却不知道流逝了多少时间。
吱呀一声,有一扇门被推开,一道苍老的声音,蓦然打破了沉默。
“你们两个是哪家的娃儿?”老婆婆穿着传统的青色布衫,一只手撑着门框,另一只握着门边,只露出了半个身子,黝黑的脸上是深刻的皱纹,如同刀斧劈砍出来的一般,让人无法产生恶意。
“我是姜盼,来找思华表姐的。”姜盼开口说道,声音清脆爽朗。
老婆婆拉开门走了出来,浑浊的眼中带上了一丝笑意,“是姜盼啊!思华和他爸妈上山干活去了,这时候……差不多也要回来了,来,进屋坐会儿吧!”
对于这位和蔼的老婆婆,姜盼有些许模糊的印象,应该是见过的,可是,小孩子大都不记事儿,时隔久远,即便以前见过,现在,也只同陌生人一般。
“不用麻烦您了,我们就在外面等着就是。”
“过会儿就回来了,不用着急。”
老婆婆说罢,转身进了屋子,却没关门,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手里兜着几个青色的果子。
“这是小斌昨天上山打的果子,洗干净了的。”
“多谢您了!”姜盼没有推拒,伸出双手接了,姜亦愣了愣,正犹豫着,见姜盼接了,才跟着接了。
“不值什么,山里多得是。”老婆婆笑着说道。
吱呀一声,门又重新关上,除了手上多了几个果子,一切与先前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
“好吃!”姜盼啃了一口果子,由衷赞叹,“你怎么不吃?”
“真的好吃?”姜亦皱眉打量着手里的果子,还是青色,难道不会酸吗?
“真的好吃。”
姜亦试着咬了一小口,果肉有些硬,却十分清甜。
“哈哈哈,没骗你吧!”姜盼已经吃完了一个,又准备吃第二个。
“你认识那个老婆婆吗?”姜亦问她。
“认识,只是忘了怎么称呼了。”
“都忘了怎么称呼,还好意思拿人家的东西哦!”
“你不是也吃了吗?”姜盼撅起小嘴,瞪了他一眼,“老辈子给的几个果子,不接才是不讲礼,又不是给钱。”
姜亦理亏,没再说话,低头专心吃着手里的果子。
“等会见了,说什么呢?”姜盼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既不逢年,又不过节,啥事儿都没有,突然上门,见面了,该说什么呢?
姜亦的嘴唇贴着果皮,正准备咬下去,听姜盼如此问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姜盼好奇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了,傻啦?”
该说什么呢?
之前,他想的全是,到底来不来找她?后来,他想的全是,如何让姜盼带着他来找她?他一直觉得,只要见了她,一切都会变得自然而然。
“不知道!”他回答。
“我也不知道啊!我不管,反正是你要来的,待会你自己说。”
将这个难题丢给了姜亦,姜盼提着的心就又放了下来,留了一个果子揣在兜里,她站起身,将吃剩下的果核奋力向远处的水田扔去,果核在虚空之中如流星一闪而过,在平静的水面溅起了几朵水花,然后,又归于平静。
姜亦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作业本,展开之后,细心抚平折痕,封面上是用红色的线条勾勒的一副小画,画上有太阳,有道路,还有一排排大树。
他翻开第一页,歪七扭八的字有些难看,却还算整洁,没有太多的涂抹。姜盼偷偷瞄了几眼,虽然看不懂内容,总算还是知道红勾和红叉代表的意思。
这一页有好几个红叉,只有两个红勾,红叉都很小,为数不多的两个红勾却给人一种大气磅礴的感觉。
姜亦翻开第二页,是错题改正,全是红勾,最下面还有一行红色的小字。
有进步,继续努力!
一个小小的笑脸,便能让人心如同徜徉在春日温暖的阳光里一般轻松,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神奇的魔力?
他又翻了几页,红勾变多了,红叉变少了,每次鼓励的话都不同,唯独,每句话后面的那个笑脸从未变过。
“这么多红勾勾呢!”姜盼赞道。
姜亦神思回转,见姜盼伸长了脖子盯着他的作业本看,莫名有些慌张,啪的一声,迅速将作业本合上,揣回了兜里。
“切!小气。”
“谁让你看我的东西了。”
“不就是作业本嘛,我也有啊!”
“那看你自己的去呗!”
姜盼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得不行,只后悔自己今天是见了鬼了才会带着他跑这么远的路。
“作业要认真完成,遇到不会的,多想一想,实在不会的就做好标记,明天再来问我。”
他看着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明明知道这个动作特别傻,却还是忍不住。
他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旁的,就更顾不上了。
“我知道了,谢谢潘老师。”
“嗯!回去吧!”
“潘老师再见。”
再见!是谁失约了?
在过去的六十多个日日夜夜里,这个场景,无数次在脑海之中循环往复,他看着潘老师,也看着自己,有时候是透过自己的眼睛,有时候是透过另一双眼睛,或许是老天爷的眼睛。
在不懂得执念为何的时候,便有了执念。
“我们走吧!”
“去哪儿?”
“回家啊!”
“啊?”
姜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你不等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平静地说道:“不等了。”
说要来的人是他,说要走的人也是他,走这么远,总不会是为了观赏风景吧!
“思华表姐一会儿就回来了哟!”她试探着问道。
“那……我们赶紧走吧!”
“你不是想要见她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呀!而且,天快要黑了,再不走,等会儿要走夜路了,你不怕?”
“哦……怕!”
姜亦推了推她的肩膀,示意她走前面,“你先走!”
“哦!”
姜盼其实比他还想早点回去,蹦蹦跳跳,几步就走到了猪圈边上,回头一看,姜亦却还没跟上来,她以为是他腿脚慢,便站在原地等他,没想到,等了好一会儿,他还没过来。
她正准备折返回去找他,恰好此时,他就过来了。
“怎么这么慢啊!”
“我鞋带松了,系鞋带了。”他随口解释道。
“快走吧!”
“嗯,走吧!”
回程的心情比来时的心情要轻松许多,姜盼自己跟自己玩着跳步的游戏,每一步都跨得很长,姜亦跟在她身后,沉默不发一言,时而回头深深看一眼,像是有什么牵挂。
他像是……走完了一个阶段,至于是一个什么样的阶段,她就不得而知了,就像是蝴蝶破茧,就像是水杉落叶。
只不过,还与过去有着牵连。就像蝴蝶和茧,落叶和树。
他的面容十分平静,从表面上看,此时的他与今早的他,没有丝毫变化,可是,小孩子最不懂察言观色,对情绪的变化却异常敏感,尤其是姜盼,她总能轻而易举就捕捉到蛛丝马迹。
“绘画书现在是我的了吧?”她的语气小心翼翼。
“是你的了。”他点点头。
“哦!”
姜盼总算笑了起来,心道,至少还有一些收获不是吗?
爬上了山坡,姜盼从一旁的树林子里捡了一根木棍,拿在手里,幻想着自己是电视剧里那种能够飞天遁地的女侠,耍着花里胡哨的招式,随便找了一棵树开练,像个活宝。
树不会动,任由她鞭笞,渐渐也就没了趣味,她回头,想找姜亦切磋一番,却发现,他竟然还站在山坡边上。
“姜亦!”她喊他一声,他没答应。
“姜亦!”她又喊他一声,他转过头,朝着她挥了挥手。
挥手是什么意思,叫她过去吗?
然而,还不等她想清楚,姜亦自己便走了过来。
“玩什么呢?”他长舒一口气,也从一边的土沟里捡了一根木棍,拿在手里,一边敲着地面,一边同她说话。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回家吧!”
“我去看看。”她才不信他的话,非要亲自去验证,姜亦却顺势提住了她的后领,拉着她不让她去。
“听话,走了,天要黑了,太阳都要落下去了。”
“哦!”姜盼撇撇嘴,有些不高兴。
姜亦便松开了手,然而,下一刻,姜盼就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他叹了口气,也懒得去追她。
她站在他刚才站的那个地方,扒开长得高高的杂草往山下望去,橘黄色的夕阳晕染了半边天空,夕阳之下,空旷的院子安静如初。
一个人都没有,可是,院子里却多了一个背篓,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背篓。
“快点!”姜亦催促道。
“来了!”
她并未去深究真相,这对她毫无意义,她只是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别人越不想让她看的东西,她越想要看,如今看到了,也就没有了继续逗留的理由。
两人穿过竹林,与那凶恶的大狗又打了一回照面,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先前见过一次的缘故,这一次,它看起来收敛了许多,除了大声叫嚷之外,再没有想要冲过来咬人的举动,看来,这狗还是个只欺生的。
每一个傍晚,差不多,就是一天的结尾,夕阳落下,世界重归夜晚掌控。
两人一路走着,感受着光与影的变化,细微,却明显。
“你看到了什么哦?”她问他
夜色早已合拢,而此刻,也已经能够看见家里的灯光了。
姜亦从兜里掏出最后一个果子,大大地咬了一口,“和你看的一样。”
一样?真的是一样吗?
“那……你还想去吗?”
“不知道,应该,不去了吧!”
姜盼看了一眼他服帖的衣兜,再不说话,循着那橘黄色的灯光,一路小跑,回到了自己家里。
“跑哪里疯去了,现在才回来?”
“和亦哥一起呢!就在山上玩儿。”
“饭还是热的,自己去拿碗。”
“哎!”
……
静谧的夜里,任何的声音,都能直击心底,何况是这样温暖的责备。
乡间秋夜的天空,被明朗的星光所占领,姜亦最后一次回头,身后,是绵延去向远方的路。
远方,远方是什么地方呢?
身体到了,心却不一定到了,心到了,身体到不到,便也没那么重要了。
或许该感叹一声,自己到底还算是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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