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对

作者:青鱼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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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须怜我我怜卿


      「玉儿!玉儿!」水阁中忽传来少爷陆允洋的呼喊声,玉儿只觉心中怦怦直跳,又惊又喜地找到水阁门前,应道:「少爷,我在。」「快取两壶酒来,田先生渴了!」玉儿快速应了一声,到厨房抓了壶上好的汾酒后便又转回水阁,敲了敲门便推门走进水阁。

      水阁中早已是杯盘狼藉,满身酒气陆家大少爷陆允洋正搂着田书怜肆意调笑,几个允洋平日有所交往的富家公子也在场,醉熏熏的指着他们大笑。玉儿把酒放到桌上,只见允洋的大脑瓜摇来晃去,平日已显肿胀的胖脸酒后更红得发紫,活像猪肝,把一对小眼睛挤得快消失,鼻子一索一索的往田书怜身上凑去,一边还大叫:「好香啊!」在四周作客的少爷们便发出哄然大笑。

      玉儿垂手立在一旁,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本来玉儿还算长得清秀,笑起来甜得像蜜,但众人此时都只被田书怜吸引着眼光,谁也没空去看一个小小丫头。她看着田书怜,碰巧对方也抬眼,一瞬间,四目交投,玉儿的心起了一阵颤动,他的眼里没有笑意,没有哀愁,没有厌恶,没有谄媚,只有一片冷漠,一片平静,过有股不易察觉的自傲,但他的眼与他的身体好像分属两个人,他嘴角勾出媚惑的弧度,缠绵婉转的话语从鲜艳的红唇滑出,像蛇一般爬上人身,他似不胜酒力般靠在允洋身上,一手轻盖在心口,彷如西子捧心,玉儿觉得她看不透这个人,他有妲己的妖媚之姿,却有孟姜般的眼光,真不知是淫是贞。

      「来,书怜,再喝一杯!」允洋为他斟酒,把香气袭人的醇酒送到田书怜嘴边,田书怜半作推却的道:「我不喝,都醉得头晕呼呼了。」允洋眉目一皱,他正想发作时,旁边一个蛇头鼠脑、形容猥琐的男子贼笑道:「陆少爷,他是想你用嘴喂他吧!」玉儿厌恶地瞄了那人一眼,只见那人油光满面,长得猴腮尖脸的与陆允洋肚满肠肥的样子形成强烈对比,她有点为田书怜担心,忿忿不平地想:「这么一个天仙般的人物,竟落在这群恶鬼手中糟蹋!」陆允洋闻言抚掌大笑,当真往口里灌满酒,伸头便向田书怜亲去,田书怜眼中依旧波澜不惊,微笑伸手按着陆允洋的嘴,陪笑道:「少爷,书怜真的不胜酒力了。」陆允洋正在兴头上,看田书怜多次推却,心中已是不快,此时他按手于自己唇上,更是火冒三丈,他一手拍掉田书怜的手,猛地张嘴把酒全喷洒在田书怜的脸上,允洋擦擦嘴,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呸!也不想想自己算那根葱,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田书怜一头黑发被酒淋湿后亮得像一匹黑绸,他低头不语,任由水珠一滴滴由发际滑落,于暗红的团花长衫上化开,有如泪痕。过了半响,他忽然昂起头,脸上带着淡薄的笑容,一双眸子淡淡扫过众人,道:「是书怜不识抬举,我愿自罚一杯。」说着自行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允洋立刻转怒为笑,转头便又搂着田书怜高声谈笑起来。

      正当酒酣耳熟时,门外忽传来一阵骚动,允洋皱眉大吼:「他妈的,吵甚么鬼?」门外一把严厉的女声高声骂道:「兔崽子,你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还敢骂人?」陆允洋一听此声,立刻吓得跳了起来,脸色发白,手足无措地叫道:「糟了,糟了。」此时水阁大门随着巨响被人踹了开来,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把红木百寿杖,然后是一双颤巍巍的小脚伸了进来,陆老太太神色俱厉,瘦小的身子散发着凶狠的气势,她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扫视了杂乱的水阁,厌恶地瞪了田书怜一眼,然后来势汹汹地步向陆允洋,陆允洋还未来得及辩解,脸上便捱了个热辣辣的大巴掌,打得他眼前冒星、晕头转向。陆老太太火烧心头,又走向一直默默无言的田书怜,他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彷佛笑就是他唯一的表情般,陆老太太手指着他的鼻,破口大骂:「你这个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妖怪!不好好唱你的戏,却走来勾引我儿子,真是天生的贱货!」老太太一抬手,猛力打了田书怜一个巴掌,方才她虽然生气,但陆允洋毕竟是她的嫡亲爱孙,下手总留三分情面,她对田书怜却真的恨之入骨,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而在她眼中田书怜就是婊子与戏子的合体,既无情也无义,为了钱作尽伤风败德之事,不知廉耻的利用自己的美色去取悦各种各样同样下流无耻的人,如今还搞上她的孙子!
      田书怜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他悟着脸,脸上的笑容褪色不少,他倔强地注视陆老太太,他脸上迅速转换了几个表情,最后冷笑一声,带着掩盖不了的怨怼咬牙道:「老夫人教训得是,只是臭猪头也有烂鼻菩萨爱。」言下之意是直指她孙子也好不了多少,老太太气得全身颤抖,脸容扭曲的道:「你敢在我面前耍嘴皮子,我打死你这个贱货!」说着便要举起拐杖往田书怜身上打去,此时从门外忽然冲来一人拉着老太太高举的手,劝道:「婆何必为了这些人动气?自己的身子要紧啊,少爷他不懂事,回去骂两句就是了,也不必和这些下等人计较。」陆老太太转头一看,原来是陆允洋的妻子何氏来了。

      何氏稍稍发福的脸上总带着和气的笑,「以和为贵」是她一贯的宗旨,在这个由陆老太太统治的家里,她实在没有甚么地位,加上丈夫一天到晚在外面玩小旦、包小妾,她更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只好充当「贤妻」,终日在老太太与丈夫中间斡旋,其余时间就在佛堂内敲经念佛,年仅二十四岁却已经活得像个老寡妇一样,这天她本来也在房中看书,直至婢女来报水阁出乱子了才急急赶来劝架,对于这种场面她倒驾轻就熟,而陆老太太见到何氏,稍稍冷静下来,她心中一直很满意这个孙媳妇,觉得她知书识礼,与自己一样出生官宦家庭,尤其一对如今愈发少见的三寸金莲更是愈看愈可爱,于是放下手,摇头叹道:「唉,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何氏看也不看田书怜一眼,轻声安慰老太太几句,便转头吩咐玉儿道:「玉儿,送客。」何氏向众位公子点点头行礼,却始终无视田书怜,那些坐立不安的公子哥儿们如逢大赦,不待玉儿引路便争先恐后逃出水阁,于是玉儿便对田书怜道:「公子,请。」她当先走出大门,陆府一大票仆人都聚在门前看好戏,此时见田书怜出来都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玉儿故作无事地快步向前行,途中担心地回眸察看田书怜,只见他昂首阔步,脸上仍带着毫无温度的笑容,一袭长衫在风中轻轻飘扬,纵受折辱也丝毫不减风华。

      玉儿引领田书怜走到公馆门前,差小厮去唤轿子后,两人便站在前院默默等候。玉儿见田书怜半边脸仍然红肿,便走到井旁水桶沾湿手帕,红着脸递给田书怜道:「公子,擦擦吧。」田书怜对上她温柔明亮、满载关切的善意目光,心中一紧,他自幼父母双亡,辗转被卖到戏班后便尝尽人间艰苦,师父的严厉、师兄弟的嫉妒、世人的鄙视、客人的觊觎,何曾有人对他付出过一丝真情、对他展露过一点关怀?可是他只能笑,只能认命,只能咬牙忍受辱骂,因为除了唱戏他便一无所有,可是这不代表他不怨恨,他对所有「上等人」们都有种本能上的愤恨,别人看不起他,他便也反击似的看不起他们,这算是一种无力的抵抗,他主观地认为即使别人可以沾污他的身体,却绝不能沾污自己的灵魂。但他亦只能压下恶心,终日笑脸迎人,他有时也恨自己的懦弱与虚伪,这使他陷入痛苦的矛盾中,在恨别人的同时又恨着自己,在看不起他人的同时又看不起自己。

      玉儿真诚纯洁的目光感动了他,可是他下一秒又自我保护般地想:「她是在笑我?」于是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冷冷道:「妳不必可怜我。」玉儿没有退却,她明白他,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她凄然道:「我有甚么资格可怜公子?你我都是苦命人,理应互相帮助。」玉儿没待田书怜回答,便伸手为他轻轻按压红肿的脸颊,田书怜低头看着她楚楚可怜的双眼,心中一阵激动,身体微微颤抖,一股剧烈的感情冲上喉头,他很想说些甚么,却不知说甚么好,忽然一把握着玉儿按在他脸上的手,道:「我……」此时小厮却从门外跑来报说轿子已到,田书怜赶忙放手,玉儿也红着脸飞快退开两步,对小厮说:「知道了,你去干活吧。」小厮胡疑地看了看两人不自然的神情,便走开了。

      玉儿心中小鹿乱撞,她把洁净的手帕递给田书怜,轻声道:「如果公子不嫌弃,这条手帕便送给公子吧。」田书怜感激地伸手接过,道:「谢谢,我……」他欲言又止地看着玉儿片刻,然后珍而重之地把手帕折好收到怀中,便转身走了。

      玉儿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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