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有公子

作者:玄木冬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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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檐下月(一)


      文新十四年,初春。

      从千里冰封到阳春融雪,白阳城度过了最难捱的日子。刚刚褪去冬日严寒的白阳城内,堤岸边的柳树才刚刚抽出新芽,如同浅绿色的薄雾笼罩在白阳河之上;城外野林的地面上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色,过不了多久,蔓蔓青草终将覆盖遍野的饿殍白骨,掩盖严冬里的悲寂与凄楚。

      位于大齐西北边陲的白阳城,坐拥天下第一关——白帝关,扼南来北往之咽喉,大齐在此常年屯兵二十万,可见其地位之举足轻重。白阳河蜿蜒而过,为这片黑土地带来了生机;釜夷山脉横贯东西,悬崖峭壁,险峻异常,使得白阳城成为一座天然的堡垒。齐太|祖年间,大齐朝廷花费巨大人力物力在釜夷山脉上修筑起万里城墙,东起长席,西至禄合,将异族牢牢抵御在北方极寒之地,得天下之太平,保百姓之安康。

      身着暗红宽衫的女子走在商铺酒肆林立街道上,玄色靿靴稳健地在雨水未干的地面上留下轻浅的脚印。几个披着甲胄的军官骑着战马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带起一阵料峭的春风,撩起了她鬓边的一缕长发。几个孩童挥舞着竹竿,嬉笑打闹着从她身边奔跑而过,她身形微微一侧,避开一根即将挥到她鼻尖上的竹竿,顺手捞起了一个因奔跑过快差点扑倒在地的女童。女童惊惧地望了她一眼,便甩开步子朝原先的队伍追了上去。

      女子走进一家铜器铺子,从宽大的袖口伸出一只纤白的手,拾起柜台上的一把铜镜递给掌柜。

      掌柜放下敲打着的算盘,接过铜镜,朝女子微微颔首,女子未发一言地跟随他走到里间。

      抬手放下门口的布帘,掌柜转身便朝女子作了一揖,恭敬地言道,“自去年入冬以来,赫古人一共发动进攻四十六次,均被白阳守军御于白帝关下。关外流民无一人得以入城,城外仅落马坡便发现尸首二百一十五具,皆为老弱妇孺,衣衫单薄,形销骨立。”

      女子面容寂寂,看不出波澜,只是点了点头。

      掌柜继续说道,“上个月铺子里收铜器三百六十八斤七两,售二百一十二斤一两,净收一百五十六斤六两。”顿了顿,他迟疑着开口问询:“姑娘,冬日里有不少人拿着铁器前来询问收不收,你看这……”

      “收之一二。”女子声音清冷,却又显得宁静隽永,如六月的清泉。

      掌柜略一思忖,俯首答道:“是。”

      “据闻开春之后朝廷将派一位重臣到白阳城,内外往来,小心行事。”女子吩咐完便走出了里间,从柜上挑了一根铜簪子,留下一粒碎银,临走前对掌柜说道,“招个愚庸些的伙计。”

      掌柜目送女子远去的背影,身形单薄,仿若风雨中飘摇的燕,却坚毅不亚于男子。

      从阳春融雪到夏风初至,也不过眨眼的光景,白阳城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又送走了那位尊贵的客人。

      从北境白阳到大齐都城建宁,本是十来日的路程,煜王一行车马却足足行了一月有余。甫一下车,煜王府管家便匆匆遣人进了宫,奏报煜王病危,求请御医。不出半柱香时间,太医院一半的御医便已立于煜王府之内,足见当今圣上对煜王之手足情深。

      初夏之夜,窗外虫鸣声此起彼伏。无半颗星子相伴,一轮满月寂寥地挂在天际,天地间月色凉白如水。倏地,一只黑鸦拍翅从枝头飞起,惊得树丛簌簌。

      一抹暗红色跃过青瓦高墙,在树荫之下几番腾跃,敏捷得如同一只火狐,眨眼间便来到一栋二层小楼之前,足下轻点,纵身一跃便上了二楼,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宽大的衣袖间伸出,轻轻推开小楼东侧的一扇小窗,红色身影翻身潜入屋内,小窗再度悄然关上。

      月下庭院依旧,满塘芙蕖随风而动,廊下守夜的家仆倚着柱子,打着盹儿,一切安详如常。

      秦祀月在书案前搜寻一番未果之后,将目光投向了榻前的屏风,水墨翠竹屏风之上挂着主人的衣衫。轻步上前,在屏风上挂着的衣衫间摸索一番之后,秦祀月略微疑惑地凝起了眉。适时,床榻之上安眠着的人却低低地呓语起来,秦祀月立即屈身将身形隐于暗角之中。

      片刻之后,床榻之上的呓语仍旧未止,秦祀月稍稍侧耳细听,不禁皱起眉头,那哪是什么呓语,分明是疼痛难抑的喘息声。

      秦祀月掠身到床前,只见床上的人曲着身子,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瘦削的身躯弯得如同一张弓,仿佛下一刻弓弦就会断裂,几缕发丝散落在苍白如雪、无半分血色的面庞之上,双眼紧闭着,双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秦祀月俯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手下一片濡湿,额头却是冰冷的。

      那人仿佛感受到了她的触碰,微微睁开了朦胧的双眸,恍惚间看了她一眼,复又疼痛难抑地阖上了双眼。秦祀月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轻抚了一下他的手背,将他的一只手从腿上拿开。

      他再度微微睁开了眼,望着眼前低头垂目的女子,映着月色,女子的侧颜显得十分清冽,他微睁的湿润眼眸里快速闪过一丝疑惑。

      秦祀月放下他的手,抬眸,发现他正望着自己,尽管面色苍白,却无半分惊慌。秦祀月轻轻勾起嘴角,语气轻佻地调笑道:“这位小公子长得好生俊俏,奴家今夜特来采花,不知公子可愿?”

      他听闻后,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挪开了目光,敛起温和的眉目,盯着床榻上的丝被,身体仍是紧绷着,原本苍白的脸上却似乎泛起了一丝红晕。

      秦祀月颇觉有趣地弯了弯嘴角,然后双手按在他的双肩之上。他眸中闪过一丝异样,有些深沉地望向她。她噗嗤一声笑了,“放心,就算我想对你做什么,照你现在这身体状况怕是也不成,乖乖躺好。”

      男子犹豫了一下,却终究还是闭上了双眼,平躺下来。感到裤腿似是被人撩起,他才又睁开了眼,看到红衣女子挽起他的裤腿,从袖中取出一包银针,从中捻起一根正要施针。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走到桌前,点燃了一盏灯,放到床边,将针在火上来回炙烤之后,按住他的右腿,望向他苍白如纸的面容,勾唇展露出一个笑颜,“信我么?”

      不知是不是疼得意识有些模糊,他乖巧得宛若一个孩童,安安静静地敛着眸子,未发一言,却是默默许可了。

      秦祀月忍不住又笑了,“如你这般,怕是几条命都不够被人骗。”摸准穴位,旋着针慢慢刺了下去。

      施完针,窗外已是天光微亮,庭院之中也有了洒扫之声。

      秦祀月望着男子沉沉睡去的容颜,安详得纤尘不染。凝望着那沉静苍白的面容,她眼中流露出几许困惑,目光触及枕头下露出的血色玉玦的一角之后,眸中的困惑转为欣喜,“这且当作报酬吧,也不枉我花费了大半个晚上的时间。”说着,她从枕下取出那块通体莹透、血色润泽的玉玦,翻身从来时的那扇小窗跃了出去。

      待小窗再度闭合之时,有侍从推门而入,“殿下,需要跟踪吗?”

      床榻之上本该沉睡的人却睁开了眼眸,望着床边摊开的插着几根银针的棉麻布包,声音有些喑哑,“不必了。”

      数日后,秦祀月从酒楼出来,外面已是夜幕初降,朔月之夜,夜幕上的星子分外莹亮,建宁城无宵禁,此刻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小贩们在摊子前吆喝着,店铺的老板伙计们也在檐下掌起了灯。秦祀月手中提着半壶酒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檐下昏黄的灯光几许明灭,微凉的晚风轻柔地拂在面上。

      待再次见到那片青瓦高墙之时,秦祀月纵身一越,翻过高墙,轻车熟路地来到那栋小楼前。二楼小窗朦胧地透出些许亮光,秦祀月望着那扇窗稍稍伫立了一会儿,而后攥了攥手里的酒壶,勾唇一笑,衣袂轻扬间跃上了二楼,小心翼翼地将小窗拨开一条缝。

      屋内燃着几根红烛,书案前安静地坐着一个男子,微黄的烛光洒落在白色衣袍上,蕴出几分暖意,他头颅微垂,翻阅着手中书卷,几缕发丝落在肩上,眉眼清俊,面容柔和,仿佛笔墨轻点勾勒出的轮廓。

      见屋内无其他人,秦祀月干脆大大方方地推开了窗户,翻身进了屋内。听到声响,男子抬头望向窗边。秦祀月迎着他的视线,笑道:“几日不见,公子别来无恙?”

      男子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垂下眸子,声线温和地答道:“那日匆匆一别,还未答谢姑娘的救治之恩。”

      秦祀月走到案前,搁下手中的酒壶,双手撑在桌上,俯身盯着他的脸,“你真要谢我?”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靠近,男子将身子略略向后倾了倾,拉开一些距离,眼眸依旧垂着,点头“嗯”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抬头,回望向她,面如冠玉,唇如朱砂,一双深邃眸子在烛火下宛若星光点点,“在下萧亦循。”

      “萧亦循。”秦祀月毫不意外,居于此处的自然是这府邸的主人了,她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反复念了几遍,而后笑着说道:“煜王殿下的名讳倒是好听得紧,听起来分外温柔贤惠。”

      对于这不知是褒是贬的言语,萧亦循倒也未介意,只是收回了目光,询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不是说正经姑娘家的闺名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么?”秦祀月轻敲了一下桌面,脸色沉下来,“莫非你觉得我不是正经姑娘?”

      萧亦循看着她,眸光闪了闪,浅浅地笑了,轻声言道,“怎敢如此思量。”

      看着他垂眸浅笑的样子,秦祀月想起了河岸边随风摆动的垂柳,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坚韧无比,随势而动。她执起桌上的笔,蘸了蘸砚台中的墨汁,在铺开的宣纸上快速写下“秦祀月”三个字,写出来的却是分外清秀的簪花小楷。

      搁下毛笔,秦祀月抬头问道,“我上次留下的银针还在吗?”

      萧亦循轻轻点头,推动轮椅的轮子径自到了书架前。秦祀月这才注意到他是坐在轮椅上的,如此重症,不良于行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萧亦循从书架的抽屉中取出秦祀月存放银针的布包,双手递给她。

      秦祀月打开一看,银针被悉数清洗干净,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不禁展开笑靥,“多谢煜王殿下替我保管了。”

      萧亦循还没来得及作答,便见到一大片暗红色闪到了自己眼前。

      “殿下难道不好奇我那天晚上为何会潜入殿下卧房?不好奇我是何人?”秦祀月蹲在他面前,一边捋着自己宽大的衣袖,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道。

      萧亦循轻轻地摇了摇头,“秦姑娘于我有恩,我又怎可擅自揣度?”

      “煜王殿下这般心怀宽广,能活得如此自在逍遥,不得不说当今陛下宅心仁厚,与殿下手足情深呐。”秦祀月站起身,在屋内踱着步子,屋内物什素简,无半点皇家的奢华。

      “皇兄与我是同母所出,自小对我照顾周全。”萧亦循解释道,“况且我自小残体抱恙……”他抿唇笑了笑。

      秦祀月不知道需要怎样的豁达才能如此平静地谈论自己最深的痛楚,但她知道他是真的未曾对自己的处境心生怨恨,一瞬间,她觉得眼前的清浅眉目好看极了。

      秦祀月拎起书案上的酒壶,晃了晃,“殿下这里可有酒杯?”

      “小楼内未曾备有,秦姑娘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人去取来。”

      看到桌上的茶杯,秦祀月摆了摆手,“不用了,有茶杯就行了。”

      走到他身后,推着他的轮椅走到桌前,秦祀月拿起两个茶杯,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他面前。

      萧亦循踯躅片刻,双手接过茶杯。

      秦祀月啜了啜杯中酒,放下茶杯,说道:“要是有碟花生米就好了。”抬眼看到萧亦循正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面色颇为犹豫,便打趣道:“殿下这是怕小女子在酒里下毒吗?”

      萧亦循连忙摇头,“在下怎会这般怀疑。”

      看他仍然面露犹豫神色,秦祀月猜测道:“殿下不能饮酒?”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

      “饮了会如何?”秦祀月好奇地问道。

      他想了想,坦诚道:“会想睡觉。”

      秦祀月略显失望地饮下一杯,嘀咕了一句“酒品真好”。

      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笑言,饮了几杯薄酒,秦祀月左手拎着酒壶,右手握着布包,顺着来时路离开了。

      她的身形刚消失在窗外,一个满面络腮胡的魁梧壮汉便推门而入,稍稍俯身,恭敬地问道,“殿下,可要彻查此人底细?”

      萧亦循此刻的眼眸澈若古潭深水,沉静内敛,目光落在桌上的“秦祀月”三个字上面,静默片刻后微微颔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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