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姒重英脚程很快，但始终不敌山神四脚，甚至鹿女在林中行进都比她轻快。但山神似乎是有意引诱她，总是在姒重英快要跟丢的时候停下脚步，甚至还会转过身去看她一眼。

　　鹿女也发现了这件事，她心中觉得诧异，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姒重英虽意识到可能有陷阱，但眼下的情况让她不能轻易放弃，还是毅然决然跟了过去。

　　他们跑了很久，直到跑到一个峡谷。峡谷上方有水流落下，巨石耸立，其下则是江水。山神跃过两岸间的狭长吊桥，姒重英则惊异于青要山竟然有吊桥，于是对鹿女道：“这桥……是夫诸一族修葺的吗？”

　　鹿女摇头，说实话她也惊呆了：“没有，不是我们一族修的……而且我都不知道青要山有这样的地方。”

　　“……”姒重英沉默了，山神现在已经停在桥上回过头望着她们。她思前想后仍是一步踏上了吊桥，反而是鹿女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衣摆：“你真的要过去？万一……”

　　“你在这里等我。”

　　“诶？”

　　“你在这里等我，”姒重英回过头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将她的手轻轻拨开。她神色坚毅，但眉目却很温柔，带着诚挚的担忧，“不用和我一起去冒险，就在这里等着吧，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快走。”

　　说罢她回头看着山神：“你是夫诸，想来山神大人不会为难你。”

　　她这句话是故意说给山神听的，而山神没有明确表示，在姒重英眼中也差不多就是默认了。

　　鹿女手足无措，她确实没什么义务和姒重英去冒险，甚至……甚至他们仍是敌人，但她是个好人啊！这么多天一直照顾自己，现在还怕连累了自己……

　　她想说什么，但又想到紫辉的脸，顿时最后一点冲动也烟消云散了。

　　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人类，但紫辉哥哥只有自己了。

　　姒重英不知道她心中的天人交战，只是谨慎地走上了吊桥。山神见她跟了上来也扭头蹦走了，它的步子轻盈，速度却很快，最后姒重英也顾不得吊桥是否年久失修摇摇晃晃，连忙快步跑了过去。

　　那桥很长，看起来也有些年头，姒重英一跑就听见它吱嘎吱嘎地响，并且剧烈摇晃起来。鹿女看着这一幕吓得用手捂住了小脸，但又忍不住从缝隙里看她的身影。

　　终于，姒重英一脚踩到了岸上。她松了口气，见九色鹿也放缓了脚步行走。至此她算是明白了，九色鹿一定是在故意引导她去什么地方。她现在感觉不到恶意，于是只好也跟着慢慢走。

　　对岸树林茂密，光影参差，风光独好，甚至和青要山其他地方格格不入。九色鹿的脚步越来越缓慢，到最后已经停在原地等候她。姒重英走上前去缓缓伸手抚摸它的脑袋，它便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她脑海中一阵恍惚，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哪还有什么通体白光的巨鹿？有的只是一只刚刚长成的小白鹿在她身边欢快地蹦蹦跳跳。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素白蓝边的广袖。然后又捏住自己胸前垂下的一缕长发——是雪一样的白。

　　“你还在那里站着做什么？”

　　姒重英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小木屋前有个提着果篮的黑衣少年定定地看着她。那少年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身材修长挺拔。虽未完全长成，但已经有了几分风华绝代的成色。

　　他的面容俊雅，漆黑如墨的长发和一双蜜色如金的双眸，看起来美到近乎魔魅。

　　见姒重英半晌没有反应，少年皱了皱眉主动走了过来。他将小鹿赶到一旁，随即自如地塞给她一个红彤彤的小果子：“你这次去见朋友也未免见的太久了，到底是谁？你的朋友不是很少吗？”

　　姒重英摇了摇头，她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吐出回应的话，而且还是男子的声音：“我确实没什么朋友，这个人你见过的啊，就是前些时日在山里迷路的那位萧公子……”

　　少年的脸色顿时变了：“我不喜欢那个人，长着一双三角吊梢眼，嘴唇薄而紧抿，一脸的刻薄像，不像个好人……阿衣，阿衣，你听我的，别跟他来往了。”

　　姒重英叹了口气：“说了多少次，不要这样叫我。而且那位萧公子在山下做了许多好事……如今群妖混战，百姓流离失所，他救助了不少灾民。”

　　少年揪住他的广袖撒起娇来：“阿衣多好呀，听起来亲切，我这样叫你别人才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你不乐意我评价那个姓萧的我就不说了，对了，之前种的果树都长得很好，你看，这是我今天摘下来的，尝尝？”

　　姒重英拗不过他，只好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汁水酸甜，但她好像不太擅长吃酸，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于是少年哈哈大笑：“又吃不得酸又吃不得苦，阿衣，你要怎么办呀？要是没有我，谁以后给你做果酱存蜂蜜？”

　　他们走到木屋前，少年把果篮放在一旁，于是小白鹿便把脑袋埋进去吃。他掸了掸衣袖，拉着姒重英的手，声音温柔似水：“要是没有我，你该怎么办？阿衣，阿衣，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答应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他的声音温柔过了头，听得姒重英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哽咽着，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个“好”字。少年得不到想要的回应，笑容渐渐垮下来，几乎是要哭了一般浑身发抖。

　　“阿衣。”

　　他又唤了一声。

　　“阿衣。”

　　姒重英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松开，于是再睁眼的时候已不见那黑衣的少年。

　　像是瞬间过去千百年，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急速的腐朽。没有屋子、没有水池、也没有院子里葱茏的槐树。果篮不见了，只有那破碎的石台和旁边的巨大的九色鹿。

　　她还没回过神来，眼泪再也忍不住似的往下掉。姒重英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那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和窒息感，简直和当初目睹妖帝复苏的血柱时一样的感觉。

　　九色鹿走过来，它很高大，几乎到姒重英的胸口，但它看起来很温驯。它用头拱了拱姒重英，姒重英便下意识摊开手掌接住从它嘴里滚落的果子。

　　红彤彤的，看起来十分可爱。

　　姒重英呆呆地看着它……那只小小的白鹿竟然已经这么大了……它的眼神非常清澈，看姒重英的时候那么柔和，像是看一个阔别已久的老朋友。

　　她怔住了，轻声问：“是绘无衣吗？”

　　白发，白衣，名为“阿衣”——她几乎是一瞬间就联想到了绘无衣。九色鹿点了点头，姒重英便只得苦笑：“没想到他以前在青要山生活过。”

　　想来是因为他们都是无垢之人的原因，九色鹿才会对她如此亲近。这位山神大人……应该就是许多年前总天师饲养的吧。

　　姒重英对自己“无垢之人”的身份一向心情复杂，但现在她不得不感谢这个身份让九色鹿对她异常友好。山神通灵，虽不言语，但她奇异地能知道它想表达的东西。

　　其实不光是山神，她天生就很能猜测别人的想法，尤其是飞禽走兽。九色鹿给她的东西是“汝所寻求之物”，想来是可以解除梵泪之毒。

　　姒重英定了定神：“多谢山神仁慈，但某还想寻求一物，不知山神……可否告诉某朔月十世镜所在？某发誓，绝不是用其来满足一己私欲！”

　　九色鹿猛地抬起头，这个时候姒重英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连忙转身，看见不远处的某一个树干上扣着白玉一般的手指。

　　鹿女小心翼翼从树后面探出头，发现姒重英和山神都在盯着自己这边，连忙“啊”了一声缩回去了。

　　姒重英：“……”这孩子怎么跟过来了？

　　还好山神对她没有敌意，姒重英刚想松口气就看见九色鹿朝鹿女的方向走去。她一惊，不知道九色鹿此举何意，只好跟了上去以防鹿女被伤。

　　鹿女本来躲在树后面心擂如鼓，还在纠结被发现之后到底要不要出去。结果刚刚探头就发现山神近在咫尺！

　　她一声惊叫，被吓得跌倒在地，耳朵软趴趴扣在脑袋上瑟瑟发抖；此时姒重英高声喊道：“鹿女！”她才泪眼朦胧地抬头。

　　“山神大人，您这是——”

　　山神没有真的伤害鹿女，它只是凑到她面前伸出舌头舔了下她的眼睛，弄得鹿女连忙把眼睛闭上了。

　　姒重英一脸震惊，九色鹿舔完之后泰然自若地抬头，随后深深看了姒重英一眼。

　　大雾重新弥漫开来，姒重英还想说什么就见它头也不回地走入雾中，很快便消失了。

　　“姒、姒重英……”

　　姒重英低头看见可怜巴巴的鹿女，最终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心将她搀扶起来：“走吧。”

　　“去……去哪里？”

　　“去找荆烛，刚刚山神大人给了我一个果子，你们一人一半，”她揉了揉鹿女的头发——非常细软，然后不自觉放轻了语气，“吃了之后你们就会好啦。”

　　鹿女似懂非懂地依偎在她怀里，看来她是真的拿到梵泪之毒的解药了……那，那她们就该分开了吗？

　　为什么……她竟然会有些失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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