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今夜有月，无花；明月皎皎，倾洒到廊下，将靠廊的那一块照的亮堂堂的。

　　而此时对外宣称“染疾避客”的佑国公柳穆楠正坐在棋桌旁，旁边点燃了香，袅袅得晕出烟雾来。棋局早已摆好，黑白二子已陷入了不死不休之局，而佑国公这边的黑棋已显败者之相。

　　他闭上眼，似乎在假寐，脊背挺的笔直，没有丝毫病容。

　　他在等一个人。

　　月上中天，一阵微风从廊外吹入，淋漓月光之下，一抹白衣掠过边角，轻得像是一场梦境。

　　“你还是来啦。”

　　他没有睁开眼，但略带叹气和疲惫的声音已经传达出他矛盾的心绪；离原千雪一袭白衣，眼瞳呈现极纯的金色；她曾经洁白如雪的长发已经被染得漆黑，隐隐透出火焰般的流光。

　　她唇角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那种虚情假意的温柔和冰冷的嘲意；她自然而然地入座面对柳穆楠，然后在他睁眼之后微微低头道：“许久不见了，老师。”

　　听到这个称呼后佑国公先是一愣，随即显现出内敛的悲色：“老师吗……你是以阿苏来的身份这样唤我？可惜我已经没有资格做你的老师了。”

　　“不，”她只是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永远是老师。”

　　柳穆楠苦笑一声：“逝者如斯夫，你已经不再是阿苏来了，自然也不必称呼我为老师。千雪，我很清楚你的来意。”

　　“看来引世天书确实如传说一般拥有预知的能力，”被瞬间捅破了目的，她也不恼，只是拢了拢自己的大氅，“我很好奇，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所有人的未来、命运的轨迹都已经书写其上了吗？老师应该得到它很久了，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吗？”

　　“阿苏来被处以火刑也好，千雪的诞生也好、与重英君的邂逅也好，甚至有朝一日她会背叛人类重返妖族……所有的一切，老师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吗？”说到这里，她的眼睛甚至有些发亮，如同一个谦逊的学生，“那老师也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了？”

　　“知道结局并不重要，”沉默了许久，佑国公才开口答道，“也不会真正影响任何人、任何事。”

　　“何以见得？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结果，岂不是会免去很多无用之功？”

　　“我知道今夜是我的死期，你可见我逃之夭夭？”

　　听到这句话，离原千雪不禁叹了口气：“看来老师曾经受过很重的伤。”

　　“是，”说起这个，佑国公并不忌讳，“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并非常胜将军，马革裹尸也是理所当然。”

　　“取走引世天书，老师就会死去？”

　　“只不过是被暂停的时间恢复流动罢了，千雪，引世天书的内容不可尽信。”

　　“哦？”她笑了，“老师的意思是天书也会撒谎吗？”

　　“并非如此，命运的支流从来就不止一条，人的一生最终过成什么样都取决于自己的选择，引世天书上面记载的不过是最可能的那条路。最可能，不是唯一，”说到这个，他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注视着她，“‘未来’是可以选择的……但‘过往’无法改变。”

　　她突然不笑了：“看来老师确实知道很多。”

　　“不敢当，不过是有所耳闻罢了……三大神器之一的朔月十世镜最大的功效并非勘测一个人过往十世……而是回溯时间。”

　　“但回去又如何？”她的笑容已经烟消云散，语气淡漠到毫无温度，“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

　　“但她仍是有心，她竭尽全力想改变这一切。”

　　“可她仍是失败了——即便是她，还是失败了。”

　　见她固执至此，柳穆楠只觉得哑口无言，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外面月色很好，偶尔听得几声虫鸣，大千世界陷入了寂静的安眠之中。

　　“老师见谅，我无法在这里停滞太久，这里毕竟是瀚京，”片刻后，千雪站起身来，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老者，“请您交出引世天书。”

　　温柔如常的语气，仿佛她一直都没有变，他们所处的不是一触即发的死局，而是天衍处那座别致的三进院……柳穆楠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他确实很早以前就窥见今日之局，但真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那么不真切。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不可违的天命。

　　“千雪，所有人都在进行选择……我希望你的选择不会令你后悔。”

　　“不会的，老师，绝对不会的。”

　　许久以后，担忧佑国公身体状况的妻子卢氏犹豫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他的门前：“夫君？夫君？你还在里面做什么？”

　　她呼喊半晌不见有人应答便慌了神，连他的叮嘱也不顾了，只是马上喊了下人打开房门——一开门就是一阵寒冷的夜风吹来，卢氏下意识掩面，待那阵风吹过后才抬脚走了进去。

　　佑国公趴在棋盘上，她见了便快步走上前去：“夫君真是的！这么冷的天非要半夜来书房下棋——夫君？”

　　柳穆楠静静地趴在棋桌一角，他已没了呼吸，脸庞如同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那般干瘪凹陷；他苍白的头发散落下来，堪堪遮住那张老态龙钟的脸。

　　妻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一夜之间佑国公府人仰马翻，而书房的窗门只是开着，冰冷的月光照耀进来，照在那张安谧的死者的脸上——他确实走的很安详，如同睡着了一般。

　　而瀚京城外数里，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候在林间。无名立在马车旁，一身黑衣的他完美地融入了黑暗之中，像是一樽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不久后，千雪踏着枯枝落叶而来，无名像是终于有了意识一样快步迎了上去，然后惊在了原地，用一种难得一见的慌乱声音问：“主人，您为何流泪？”

　　原来她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在月光的照耀下连泪痕也闪烁着，最奇怪的是哪怕哭成这样她的嘴角还是微微扬起的。听到无名此言后，千雪一愣，随即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半晌，她放下手来复又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然后以一种嘲弄的口气道：“无名，我是否太过狼心狗肺、冷血无情？”

　　“主人莫要妄自菲薄！”听见这句话，无名立刻反驳道，“在无名心中，没有人比主人更好！主人只是为了所有的妖族……”他说到这里膝盖一弯直接半跪在地：“请主人莫要哭泣，无名愿意倾尽一切完成主人的愿望。早知主人会伤心至此，我就该亲自去找柳穆楠——”

　　“你去？”她冷冷道，“然后再屠一次佑国公府？”

　　“……”无名听出她的怒意，霎时哑口无言地低下了头。

　　见他如此，千雪轻叹一声：“你什么都好，就是做事不过头脑……很多事情都可以用更迂回的方式达成。”

　　“回主人……无名不懂什么叫做迂回。”

　　“我知道，你本就不喜瞻前顾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神闪烁片刻，蓦然放软了语气，“……这点倒是跟以前完全相反了。”

　　“主人？”无名抬头不解地看着她，“我跟主人果然在很久以前就认识吗？”

　　“啊，算是，”她笑了笑，随即上了马车，无名也一声不吭地上去驾车。等到马车开动了一会儿，他才隔着帘子听到她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在你还是灭却师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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