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醒了？”

　　“……”

　　姒重英一醒来就看见伊琅搬了凳子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真不知是不是该说你运气好，居然没有死在那边。如何？听雪鹫部少族长的描述，你们好像干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我们把蛊后杀了。”

　　“什么？”

　　“蛊后，或者说虫后——阿兹海兰虫潮的直接原因。”

　　姒重英酝酿了一下语言，尽量简短明了地将情况描述了一遍。伊琅一开始脸上还挂着笑容，而后越来越凝重阴沉，等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才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虫潮实际上是蛊？那么谁是下蛊人？”

　　“不知道，蛊后没有告诉我，她语焉不详而且神智混乱。再说按她的描述，那人应该也是七百多年前出现在阿兹海兰的。如果是人类肯定已经死了。”

　　“如果不是人类呢？”她阴森森说到。

　　“我不知道，”姒重英叹了口气，“但如果是妖族……我觉得我们合作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哼，说的没错，”伊琅站起身来，“我是信守承诺的人，待我核实这一切后，神谕之子的下落会告知你的。”

　　“请便。”

　　“那你好好休息吧，姒重英。”

　　伊琅走后庄安又进来看过她，姒重英身心疲惫，故而很快就让他出去了。她躺在床上，身下是柔软的毛皮和丝绸，依她看来这里应该是族长的房间。

　　她还有些茫然——这算解决了吗？她马上就能得到神谕之子的下落了吗？

　　但为什么她的心里一点都轻松不起来呢？她总是会想到桃夭，万叶小镇，那些纷乱如尘的艳丽桃花，每一朵都像是吸饱了血肉，匀到花瓣尖儿上，开出带着血腥气的妖冶来。

　　他是什么人？蛊后说的会是他吗？他们为什么长得那么像？他难道是按照蛊后的模样化作人形的吗？

　　他为什么……会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呢？

　　姒重英不知道，她脑中好像有一团缭绕不去的迷雾，包裹着最后一层浅薄的真相。

　　两天以后，前所未有的巨大虫潮再袭了阿兹海兰。

　　也许蛊后的死让这些巨虫不顾一切地发了狂，这一次虫潮无论是数量还是强度和持续时间都远远胜过有史以来的任何一次——这一刻姒重英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杀掉虫潮的源头。

　　各部族联合起来派出精英绞杀虫潮，但也有许多部族向姒重英和庄安发难，认为是他们触怒了巨虫，扬言如果不能真正解决这一事件就要这两人留下命来。

　　虽然在伊琅的强势下暂时无人敢动他们，但这种保护毕竟无法长久。就如这些人所说，如果是他们为阿兹海兰招来了更大的祸患，那他们必然要偿命。

　　被逼无奈之下，姒重英和庄安再一次来到了纳亚火山。

　　而就自己而言，她也确实还想回来一趟。

　　前三波虫潮退去后，雪鹫族人再一次将他们送往了纳亚火山。火山很安静，对比起外面的厮杀，这里简直安静的不同寻常。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开始就在等她来一样。

　　姒重英和庄安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几乎是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当初见到蛊后的地方。那里已经坍塌了，但仍是看得出原貌，成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

　　而在那里、在神殿的最深处，她再一次见到了桃夭。

　　那个妖冶莫测的青年，穿着一身白衣，长长的黑发直达脚踝；他很安静地坐着，不苟言笑的模样像极了一尊人偶，精致的脸美的如同女子，那确实是和蛊后极其相似的面貌。

　　“其实离开幻境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止是一个幻影，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姒重英轻声说着，她之前就让庄安退到出口等她了，所以这里只有她和桃夭二人。

　　桃夭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眨了眨眼：“七百年了。”

　　“你是什么呢？”

　　“既然有蛊后，就应该有蛊王，不是吗？”

　　“……”

　　“她只是一个道具，是一个用来制造虫潮的道具而已。”

　　“为什么要对一个弱女子这样残忍？”

　　“残忍？”他歪了歪头，毫无人气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嘲意，“你跟一个非人的东西说残忍？她说什么了？是不是还在骂我？她多恨我啊，恨了七百多年。其实我也很恨她，我以前不知道‘恨’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她教会了我——这种最长久的人类情绪。”

　　“人类最长久的情绪在你看来是憎恨吗？”

　　“不，还有与之相对的爱，”说到这里，他面无表情的脸居然显现出悲伤的神色，“他们一个教会了我爱，另一个教会了我恨，而种下我的人只让我积蓄力量，我却没有做到。”

　　“人类是多么有趣的生物啊，他们那么矛盾又情感激烈。你知道吗？十世良善的无垢之人，你大概很难想象人类会矛盾到什么地步吧？我本来可以吞噬整个纳亚的，但在这之前，纳亚的人就死光了。”

　　“……”

　　“是她做的，只要往水源投放染了疫病的尸体，这种事就能很轻易做到。她那么恨温家，恨的要所有人陪葬；但她又那么爱温竹啊，那种强烈的爱意连荧惑之蛊都为止震动。她最喜欢在桃树下自言自语，把自己心中的计划和矛盾都一一吐露，她怎么会知道树干里还有一个蛊？有一个足以让整个阿兹海兰毁灭的东西？她说她希望这个世上有两个自己，一个自己去复仇，一个自己去好好陪着温竹，哪怕跟他一起死都无妨。”

　　“我实现了她的愿望！”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透出骄傲的狂热。

　　“她选择复仇，那么就由我去陪伴温竹！哪怕是跟他一起死！可是她居然后悔了，她居然恨我夺走了温竹，奇怪的人类，这不是她亲自许下的愿望么？所以我让她领受了愚弄我的代价！”

　　姒重英静静看着他，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字一句说着，语气飘忽不定，神色变换激烈，就像是一个笨拙地模仿大人的孩童。

　　“当初种下你的人是谁？”

　　“哦……你问这个，我确实不怎么想的起来了，但他是个灭却师，我记得这一点——畸形的半妖，在你们那边是这样称呼的吗？”

　　姒重英惊异了，种下荧惑之蛊的人居然是灭却师？！七百年前的灭却师？

　　“可惜我辜负了他的期待。”

　　桃夭像是很疲惫地叹了口气。

　　“梦总是该醒的，无垢之人。”

　　“……是，我知道。”

　　说罢，她对准他拉开了分水之弓，瑰色的弓箭流光一样架在上面。

　　桃夭仍是坐着，他居然露出了笑意：“我已经无法控制荧惑之蛊了，太久了……无垢之人，如果你想保住阿兹海兰就动手吧。”

　　分水之箭几乎是一瞬间就钉穿了他的心脏，湛蓝色的血液喷薄而出，桃夭向后倒去，纯白的衣衫上顿时一片蓝色蔓延开来。

　　「我想死……如果我在十七年前死去就好了，那样叶家就一个都不剩了，我也不用报仇了……不用遇到他……」

　　破碎的记忆里，那个美貌如花的女子跪在繁茂的桃树下，眼泪不断从指缝里渗出。

　　「我想一直和他在一起，但是每当我看到温宅，我就会想起阿爹、阿娘，想起我的兄长和姐姐们，他们死不瞑目，就这么睁开眼看着我……我——」

　　「我必须报仇，然后一起去死；希望来世、若有机会，我和阿竹还能生活在一起。」

　　你在哭么？

　　桃夭痴痴地盯着前方，那些风化破碎的石块，依稀见得七百年前繁华的模样。

　　种下他的人说，万物皆苦，有意识就有心，有心就有情感，有情感就有爱憎。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存在，哪怕一如妖帝也会因为感情而落败。

　　所以，你一定要长成无情的模样。

　　可惜他做不到了，因为有爱憎、有痛苦、有悔恨，才会期待终结和死亡。

　　万物皆虚，万物皆归，他等了太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桃夭渐渐合上眼，蓝色的血液淌过废墟蔓延开来；经过多日战斗的姒重英有一些晕眩。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她每天都想着争分夺秒，但当有人将死亡的期待归于“无垢之魂”的时候，她又感觉到无比沉重。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纷争就好了，没有杀人、没有被杀，所有人都可以和爱之人平安喜乐地生活下去就好了。

　　她收起弓箭和一身疲惫，脸上有温热的痕迹滑过，被她很快抹去了。

　　这一次才是虫潮真正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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