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万叶小镇的传说啊……其实这样的东西不是到处都有吗？”温澜伸出一只手摇晃起来，“比如鬼神怪谈之类的，村子后面的水井里淹死过一个红衣女子，或者被当做贡品枉杀的少女……”

　　“不是问你这样的‘传说’啊……”庄安无语凝噎。

　　“哎呀，你又不说清楚，开口就要人家讲故事，人家怎么想的起来嘛。”温澜赌气地撅起嘴躺在石桌上，“非要说的话，这种小地方唯一奇异之处就只有桃花了吧……如你所见，一年四季常开不败。”

　　“确实……很不同寻常啊，还有温府的那颗……”

　　“这不是好事吗？至少看起来很赏心悦目啊！你啊，就别想那么多了，”她笑吟吟地用手撑住下巴侧过头看着庄安，“等我们成亲了你就正式定居啦，到时候看多少年都可以。”

　　“啊……”他被看的脸红，只好有些局促地把眼神移开；现在的他早已恢复意识，所以对温澜这些话难免有些不适应。

　　温澜则将他的反应归咎于一时羞赧，本来他就脸皮薄，所以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姑姑。”

　　“哦，是重英啊……快来姑姑这里坐着。”

　　“好。”重英君从善如流地坐到她身边。老人家正是小憩的时候，眉目舒展，颇为悠闲；而姒重英也只是盯着看了一会儿便低下头，不过一会儿就有侍女端来一碗药。

　　她看着老夫人慢慢喝完才道：“侄女不记事……姑姑这是怎么了？”

　　“不怪你不知道，你毕竟才来，”老夫人顺了口气，随即苦笑道，“不过应该也听你爹讲过吧，万叶小镇七年前爆发过一场瘟疫。”

　　“……”姒重英的眼睛瞪大了一刻，随即才轻轻重复道：“瘟疫？”

　　“哎，是啊……那会儿整个镇子都是人间地狱啊，”老夫人禁不住流露出哀伤不忍的神情，“死了好多人，街上都是死尸，温家也没有幸免，好在——好在有桃叶。”

　　“嫂子？”

　　“对啊，好在有她，她本来也不是万叶小镇的人，是从外地来的，听说是游医。若不是她当年伸出援手，温家上上下下所有人怕都……”

　　“老夫人。”

　　突然，一个侍从走过来打断了老夫人的话。

　　“少夫人要我来通知您二位，宴席备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空气里那股淡淡的馨香便浓烈了几分。

　　宴会布置完毕，庄安、姒重英二人便和老夫人一行人都赶去了前院；温家家主早两年已经过世了，故而宴席上只有六人。

　　说是宴会，其实也无甚特别，只是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吃果罢了，算正式给姒重英姐弟俩接风。老夫人年纪大、身子骨差，禁不得夜风吹，便很快回去了，留下五个年轻人一起赏月观花。

　　温澜喜欢缠着庄安，而桃叶又和丈夫待在一起，算下来只有姒重英孤身一人。但她也不觉得尴尬，只是一边饮着果酒一边沉默地看花。

　　过一会儿温竹便注意到这点，他也担心表姐受了怠慢，便与妻子递了眼色，开口道：“表姐，喜欢这花吗？”

　　姒重英一愣，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很温声道：“喜欢，很美。”

　　桃叶站在丈夫身旁，亭亭玉立、面容娇妍；她注视着姒重英，眼神很是柔和，只是其中还有闪烁的微光。于是她便开口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以桃花为题，一人凑一句诗吧。”

　　说罢便看向了温澜道：“小妹聪明伶俐，不如你来起头。”

　　“好啊！”温澜欣然接受，“一树千红落如雨。”

　　桃叶一笑，不慌不忙接到：“月下红盏杳如烟。”说罢看向了温竹，他便沉吟片刻道：“叶重枝交无尽处。”

　　说罢，众人看向了姒重英姐弟，之见庄安还在愣神之际姒重英便缓缓开口：“叹得此花非人间。”

　　“啪”一声，竟是温竹手中的酒杯骤然落地摔得粉碎。

　　他愕然地盯着自己微颤的手，像是不懂自己为何突然失态。倒是桃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然，随即便露出微微的苦笑：“表姐果然还是不喜欢这些花啊……为何不看看这漫天桃花遗落石山，烂红如火、殆如沉灰，再由灰烬中生出变幻无常的禅意来。”

　　“弟妹……请恕我浅陋，”她摇了摇头，神色也有些难过，“花再美也是要谢的，如果不谢，还能称作是花吗？”

　　“弟妹，你不觉得这些花都入了魔障了吗？”

　　“魔障吗……可是表姐，这世上有如此多不如意、不堪回首的往事，有时候遗忘才能重生。”

　　“是……可他们遗忘之后又真的重生了吗？”

　　桃叶怔住了。

　　姒重英放下杯盏，站起身来，直直看着她。

　　“他们真的，都还活着吗？”

　　夜风骤然大起来了，风满西楼，桃花摇曳如雨，整个温府一瞬间被鲜艳的红色掩盖，那千枝桃树发出细小的“沙沙”声，如泣如诉。

　　桃叶低下头苦笑起来，她不知何时握住了温竹的手腕，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拉不开。

　　温澜怔怔地盯着他们，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庄安见状连忙走过去想将她扶住，却在触碰她的一瞬间露出震惊的表情。

　　——温澜娇美如花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紫红色的瘢痕。

　　“桃叶！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温竹还在奋力挣扎，却见她回过头来凄楚地看着他，随即便轻轻抚上他的脸，那艳红丰润的嘴唇中吐出的居然是男子的音调：“稍微休息一下吧，温竹。”

　　“你……”温竹很快就神志不清地昏过去了，连惊诧的余力都没有。

　　哥哥倒下之后，温澜便闭上眼睛哭起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双肩颤抖着，那大片大片的瘢痕渐渐蔓延至全身。庄安想拉住她，却被她一巴掌打开了。

　　“我一直都在等你，”桃叶的声音已经完全不是娇滴滴的女子了，“无垢之人。”

　　姒重英也站起来，她摸了摸眉心，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浮现出一颗鲜红的朱砂。

　　“你一定在想，这都是我干的好事——”桃叶……不，桃夭低下头眷恋地看了一眼温竹，“你也一定认为，七年前的瘟疫也是我做的。”

　　“难道不是你吗！”庄安忍不住怒吼起来，此刻的桃夭妖气冲天，几乎要刺红了他的双眼。

　　“万叶小镇变成这样是我做的，但瘟疫跟我无关……你不信也无妨，”一阵桃花雨吹来迷蒙了他的身影，散去之后便只剩下一个高挑妖冶的男子，“预言说你终会到来，只是我等了很久，几乎要忘却这件事。”

　　“为什么？”

　　“嗯？”

　　“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应该能明白的，无垢之人，”他笑了起来，比女子更为娇美，“因为‘爱’啊。”

　　“你远比我们要强，真想杀了我们的话，大概易如反掌吧，”姒重英闭上眼，口气很淡，“为什么要自投罗网呢？”

　　“因为已经过去很久了。”

　　“哦？”

　　“在你看来也许是一个无聊的理由，渺小的人类只有区区几十年的寿数。你们渴求着长生，却难以理解长生的痛苦，”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变得悲伤起来，“一段时日，在七百年的时间内不断重复……我已经到了极限了……崩溃的极限。”

　　“我不如直说吧，”他张开双臂，漫天花瓣如雨狂舞，“只要你们杀了我，这个幻境就会被打破，你们也能回到原本的地方。”

　　“那就……如你所愿！！！”

　　庄安的表情都变了，他现在处于狂怒之中，只因为坐在石凳上的温澜此刻已经从一具遍布尸斑的尸体变成了白骨粉末。

　　红颜枯骨，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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