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难逃

　　“佩姬，每次行动，我都知道上帝在我身旁。我每次都祈祷能给我个机会。默默地祈祷。很多时候，我只有时间说一句‘上帝和我在一起’，然后就尽力而为。”
　　“哈利，战争已经五年了，你要保重，我们约定好的，战争结束后去帕诸岛继续我们的蜜月。”
　　“佩姬，七月六号我们就要登上法国的土地了，愿上帝保佑我们，也保佑正义的人民，如果我有不测，我只希望这痛苦会变淡，但我见过太多，太多人的灵魂和我一样受苦。我仍然在夜里被噩梦惊醒。”
　　“哈利，你是我一生不能逃离的网，你是我一生的羁绊。”
　　晨光点染着她金色的发丝，梦醒时分，佩姬睡眼惺忪；光线洒在圣安东尼奥河的涟漪上，又透过百叶窗，照亮了小屋。厨房里传来的香气刺激着佩姬沉睡的味蕾，哈利探出头来，“佩姬，辣酱汤马上就好了，快来切洋葱。”“你确定要吃辣酱汤，在清晨？”她揶揄。“是的，快来吧”他轻笑。恋爱七年的他们，将要步入婚姻的殿堂。佩姬经常说，“殿堂？没准是坟墓吧。”哈利笑言：“坟墓又如何，有我陪着。”“坟墓？那是天堂。”佩姬切着洋葱，喃喃自语，她把洋葱末撒在辣酱汤上，又撒上孜然芹，霎时，香气四溢。哈利拿来了墨西哥玉米片和玉米面包，他们吃着，笑着，看着圣安东尼奥河粼粼的波光，望着河畔步行街葳蕤的花木，春光旖旎。
　　午后，太阳骄傲地播撒着自己的光辉，烘的佩姬暖暖的；她颤动着睫毛，伏在百叶窗前打盹儿，梦里，哈利为她戴上了久违的婚戒。佩姬哭了，有点喜悦，还带着哀伤，这戒指，许是一生的桎梏，亦或是一世的坦荡？
　　晚风徐来，佩姬恍如梦里，泪水在双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新婚之夜，哈利还在同客人寒暄，对着巨大的黑白照片里幸福的二人，她低声咕哝：“多少个夜晚，我听到大海的轻涛细浪拍打柔和的海滩；抒发出了一阵阵温情的轻声软语；仿佛从消逝的岁月里，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掠过我记忆的脑海，发出袅袅不断的回音……你为我织就了这幸福的网，谢谢。”月光从树林间挤进来，圣安东尼奥河静静地淌着，哈利还没回来。困意袭来，佩姬半卧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又是一场梦，这梦，很甜。
　　佩姬至今也不敢回忆那一天，结婚后第六周周一。她很清楚的记得，圣安东尼奥雪后初霁，她徐行于河畔的青石路上，丈夫在家里远远地望着她，一片静谧。自行车铃传来，然后就是门口信箱铃铛的响声。哈利出门拿信，看到信封的邮戳，当场拆开了信封，他的脸色变了，铁青的，如河畔的铸铁长椅，死气沉沉；不远处，佩姬目睹着这一切，她全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隔天傍晚，佩姬依偎在丈夫的胸膛，难以置信的看着电视画面里的烈火肆虐与滚滚浓烟，她很恐惧，丈夫不停地摩挲着她的发丝，可是还是能感觉到佩姬心跳的急促。
　　黑白的影像，传递着刻骨铭心的痛，混乱、哀嚎、绝望、死亡——佩姬只能流泪，谁能想到雄鹰般的国度也会有阴霾的一天呢？战争爆发了，佩姬回望着丈夫，哽咽难言。哈利正在缓缓擦拭着那肩章上银色的械树叶，他什么也没说，他从没流过泪，可这次，相看泪眼。
　　佩姬再也没听到那句温暖的“早安”，她环顾四周，屋里唯她一人，哈利走了。连封信都没有留下，“愿上帝保佑你，哈利。”她说。此时的她早已明白，丈夫或许不会回来，可即便如此，哈利对她的那份情谊，也使她难以忘怀。
　　“此时我正在五万九千英尺的碧空中思念着你，感觉你和我是如此接近。有时我会觉得你就坐在我身边，和我倾心交谈，有时我会觉得我们正靠在彼此的怀抱，倾听对方的心声，”哈利低沉而坚定地说。佩姬收到这封信时，已是旬月后。拿着红茶壶的手不住地颤动，她无比激动，因为丈夫还在世；甚至这份激动，要比丈夫日夜陪伴她还令她铭肌镂骨。但是由于战争，她不能为远方的丈夫去信，更不能传递她的那份热忱。那日，她特地穿着线条硬朗的酒红色套裙，宴请了四邻。酒桌上，人们共同的话题就是亲人与和平，饭前的祝祷词中，总要说“愿亲人安在，愿世界和平。”佩姬不安的摆弄着领口的胸针，这些祝福的话语，每句都加深着佩姬对丈夫的挂念。
　　1944年7月的那封信，是佩姬最后一次收到丈夫的音讯。丈夫来信说“愿上帝保佑正义的人民，也保佑那正义的战争。佩姬，我是如此的想念你，愿你和你所珍视的一切美满安康。”佩姬如往常那样小心地叠好信纸，然后盼望着下次回音。一周过去了，佩姬憧憬着战争结束后和哈利的美满生活；半月过去了，日夜失眠的她，眼睛熬出了血丝；三个月过去了，她焦灼地盯着电视屏幕，关注着远方的情况；半年过去了，她失神地流连于城市的各报摊中，在每一份报纸上搜索着他丈夫的名字——她失望了，丈夫的名字，丈夫的笑容，甚至对他一切的一切的憧憬，戛然而止。哀伤渐渐地弥漫心间，但她还没有放弃执着地追寻，以及对丈夫最深刻的爱。
　　一年后，战争结束了，人们奔走高呼，庆祝和平重新降临人间。圣安东尼奥机场，佩姬在候机楼坐着。看着一拨拨劫后余生的老兵回到了在亲人的簇拥下踏上归乡的路，佩姬感到可怕的，前所未有的孤独。在机场徘徊一周后，佩姬父亲接走了濒临崩溃的她。回家后，她向军方去信，很快军方告诉她：哈利在执行任务中下落不明。但没过多久，军方又来信告诉她，哈利活得好好的，已经返回故乡。佩姬难以理解当下发生的一切，她又向军方去信。这次，军方来信表示，哈利已经在战场上身亡，他的尸首葬在一座公墓当中。几经辗转，佩姬找到了哈利安葬的墓园，但是墓志铭上却不是哈利的生平，佩姬的希望再次落空。
　　佩姬惶惶然地度过每一天，她面容枯槁，日渐瘦削。亲戚朋友不忍她如此，纷纷劝告她放弃追寻，另觅良人。那次，佩姬父亲劝告她“应该在硝烟散去后，走出失去丈夫的哀伤，毕竟佩姬还拥有和平的生活。”可佩姬表示，她想知道丈夫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否则，她永远无法打开心结，也无法坦然接受别人。她不停地寻觅，不停地燃起希望，又不停地陷入失望。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她仍不放弃任何能找到她丈夫消息的机会。千禧年，佩姬向军方提出申请，请求查阅关于哈利的军事档案。她的申请获得了批准，在查阅资料的那一天，工作人员告诉她，在六个月前，有一个法国女人同样查阅过哈利的资料。佩姬想到当年丈夫是在法国作战，便星夜兼程赶到法国一个名叫维特斯的小镇，她想，也许在这里，能够找到属于丈夫的一点点痕迹。
　　颤抖的双腿踏上了这安详的小镇，恰逢小镇上的居民纪念战争英雄，而这位英雄的名字，叫做哈利哈里斯。佩姬在亲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向纪念广场，一位雪鬓霜鬟的老人激动地站了起身，他握住了佩姬的手，颤抖着，泪光乍现，滴在佩姬的手上。老人告诉佩姬：1944年7月17日，哈利驾驶战斗机在诺曼底上空执行任务，不幸被敌军击中。哈利在飞机坠落前的几分钟内，努力将飞机开往附近的山脉。最后，飞机落入山沟里，哈利也当场失去了性命。当地居民亲眼看着这架飞机要砸向自己，又目睹飞行员尽全力避开了自己。最终，小镇的居民没有任何伤亡。老人是最先赶去营救的，哈利唯一的遗物就是一直攥在手里的他与佩姬的合影。
　　佩姬热泪盈眶，维特斯镇到处都是以哈利的名字命名的地方，原来，数千里外，还有一群人和自己一样深深怀念着哈利，他一直活在这个小镇。从红颜貌美到白发苍苍，她终于等到了答案。“那时我见到你，枯叶犹存，迎着严寒，小鸟在歌唱，你看见黄昏，落日褪去，一点一点，被黑夜带走，死亡是另一个自我，深埋谷底，这你会懂，你的爱会更坚强、更深刻，却遗忘许久。”佩姬这样念着，九十一岁的她，带着对哈利的怀念回到了圣安东尼奥河畔，在美好的回忆中度过了余生。
　　哈利，我此生必定沉溺于你织就的幸福的网中，若为爱，我愿永生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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