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泽

作者:晨光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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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川市某烈士公墓

      梁锋迎风站在一处小山坡上,背靠着一辆灰头土脸的桑塔纳,默默凝视坡下一排排的黑色墓碑。

      三年以来,这儿已然成了他工作外最常来的地方,只要有空,他就会来陪一陪长眠在此的战友。

      点起一支烟,他看着远方起伏的青山,微微出神。

      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他叼着烟转过头,烟雾缭绕中看向来人。

      三年不见,那人胖了一些,头发也长了,走路仍习惯性地抄着口袋,只是如今步履沉稳平和,如同他眼中沉落的沧桑与平静,再也找不到曾常常显露的脆弱彷徨。

      那人看到了他,眼中染了些温暖的笑意,而那抹与脆弱彷徨相伴偶尔出现的,属于少年人的倔强却寻不到了踪迹。

      梁锋没想到,暌违三年,再相见时,他竟这样细致地观察这个人。

      来人走到跟前,瞥了眼他身后的车,一脸嫌弃:“车该洗了。”

      梁锋咧嘴笑了,这人真是没变,两人明明已三年未见,他这一开口,语气稀松平常的就像从未有过这一千多个日夜的分别。

      他回头看了一眼车,有点赧然,但还是给自己找个台阶:“最近太忙了,没空洗。”

      那人挑挑眉:“高升了吧?”说着,也掏出一支烟含在嘴里,身子凑过来,“借个火。”

      梁锋看着这痞里痞气的男人,只觉一股说不出的畅快涌上心头,属于“过去”的气息就这样扑面而来。看,只要有这人在,他与念念不忘的过去就从来割断不了分毫。

      拿出火机点着,那人更探了头,极自然地用手挡了挡风。

      梁锋恍然想起第一次给他点烟的情景,那时,他还没有练就这样熟练的动作。

      (二)

      梁锋与这人相识在三年前的初秋深夜,那时他已经干了三四年的刑警,不旧不新,仍旧进进出出地跟着师兄学东西。那晚他与师兄身着便衣正在夜场附近溜达,路过一个堆放垃圾的巷角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蠕动,还发出虚弱的哼唧声。

      初时,他们以为是野猫野狗,但仔细听了,辨出是人声。两人对视一眼,师兄打开随身带着的电筒照着,梁锋一下子就钻进了垃圾堆里。

      不到一分钟,他就在黑暗中拖出个瘦削的男孩子来,二十出头的样子,这样的季节只穿了个脏乎乎的单衫,此时也全被身上的冷汗浸湿了,他闭着眼睛,浑身轻搐,脸色潮红,嘴唇却煞白,意识昏迷地哼唧。

      梁锋把男孩身上的秽物扫掉,趴在嘴边听他嘟囔出的话,反反复复听了好几遍,才听明白这人一直在虚弱地喊“救命”。

      他一把扛起人,对师兄说:“先送医院吧。”

      师兄却一时没说话,反倒是拿着手电筒去照,神情渐渐严峻:“这人像是吸毒了。”

      梁锋一愣,川市没有专门的缉毒警,毒品案件都交由刑侦这块一并负责,他这几年接触的毒品案不多,对直接从症状判断个体是否染毒没什么经验,但师兄比他经验丰富,他既这样说,多半是有根据。

      他拿过手电,往这人胳膊上照,果然看到了针眼。

      既然怀疑此人吸毒,便不能大意。把人送到了定点的禁毒医院,经过检查,果然印证了师兄的话:这人的症状,正是首次吸毒后引起的身体机能排斥反应。

      医生还在这人的指缝里,找到一些粉末状物质,初步判断是毒品,但属于哪种类型还要化验。

      原本警察凑巧抓到个瘾君子没有什么,带到局子里按流程办就可以,但刚刚大夫化验前慎重地说,虽然毒品类型还需化验,但从这人的机体排斥反应看,“劲儿”太大,不像是普通毒品。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要命的,第一次就用针管,极易致死,且一次成瘾。看这小伙子身体排斥反应这么大,如果真是新型毒品,成瘾的依赖度会比其他毒品高得多。”

      大夫的话让两人瞬间警惕起来,师兄沉吟道:“川市一直不是毒品猖獗的区域,如果是新型毒品,一定要在大面积走货前端掉,决不能让不法分子在这里撕开一点口子。”他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这小子明摆是个雏,带到局里也问不出什么,不如我们放长线钓大鱼,无论这人是团伙成员或只是个瘾君子,肯定都接触过毒贩。”

      师兄的想法与梁锋不谋而合,当晚两人就向上级做了汇报,很快得到批复:由梁锋将人带回家,隐藏身份,套取情报。

      梁锋扛着这人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他实在腻歪这人身上的臭味,没让他沾床,只把他扔到沙发上了事,随后将屋里的“警察”痕迹抹了个干净。

      做完这些,他也困的不行,刚想眯会儿,沙发上的人又开始颤巍巍地哼唧。过去一看,见这人又出了满脸汗,脸通红,探了探他的头,滚烫滚烫。

      梁锋赶紧去拿了冰袋给他降温,又喂他吃了从医院拿回的药。那人抓着胸口,神情极为痛苦,进气短出气长,活像犯了心脏病,把手放到他胸口,只觉心脏咚咚咚地仿佛要跳出来。

      梁锋刚想帮他揉揉,却觉得肩膀一热,接着一股臭腥味扑面而来,那人俯下身子吐了个畅快淋漓,沙发上、地板上,以及梁锋的半个身子全都遭了秧。

      梁锋恶心的不行,没好气地将人拖到厕所,在这人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之前,给他清理干净。

      梁锋一边用花洒给这人清洗,一边不可思议地感慨,当警察的老妈子似地照顾个吸毒的,这事说出去也够当传奇故事听的。

      也许是热水淋浴让他舒服了不少,等到梁锋七手八脚地将人架上床时,他的脸色已经缓和了很多。

      梁锋弯腰去脱这个人的衣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个掉了漆的黑皮夹子。

      打开皮夹,里面总共现金一块二,还有一张身份证。

      身份证上的照片比本人稚嫩很多,只是表情很有些少年老成,嘴角垂着,眼神倔强。

      照片左上角是这个人的名字:靳泽。

      (三)

      靳泽醒来时,只觉自己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刚回来,又觉得先是被人推进地狱走了一遭,难受的快要死掉,后来又被拉了回来,冷的疼的要僵死的身子便热起来,像是泡在温泉里,四肢百骸的暖。

      他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除了个裤衩再没别的衣物,心中一慌,抬头去看所在的房间,也是陌生一片。

      他想起昨天的遭遇,赶紧去看手臂,见上面真多了个针眼,顿时又怕又怒:他真被那帮人打晕后试了毒!

      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用手机查一下这种情况会不会染上毒瘾,但寻了一个遍都没找到手机,心想一定也被那帮孙子给拿走了。

      下了床,虽不知这是哪里,但他仍没顾忌地拉开了衣橱,见里面有一些男士衣服,他便胡乱拿出一条长裤和衬衣穿上。

      梁锋推门进来时,就看见靳泽穿着自己的衣服,也不知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穿的衬衣还是他最贵的一件。

      靳泽看见他,明显防备起来,靠着衣橱,警惕地问:“你谁?这哪儿?”

      梁锋也靠着门,看着他说:“你救命恩人,我昨天从垃圾堆里把你扒拉回来的。”

      靳泽听了,心下一松,但立即想到什么,神色紧张地问:“你没送我去医院吧?”

      梁锋看着他,淡淡地说:“本来是去了。”见他神色愈加紧张,才说:“去了发现带的钱不够交押金的,就把你带回家了。”

      靳泽吁出一口气,向梁锋摆了摆手,“谢了哥们。”

      说罢,就要往外走,错身时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臂。

      靳泽一怔,立即往后扯,没扯动,他看着梁锋的神色,反应过来道:“噢,衣服是吧,借我穿两天,回头还你。”

      梁锋还是没松手,上下打量他:“衣服好说,不过你昨天怎么了,看着都快病死了,怎么一转眼就没事了?”

      靳泽嘴角一僵,眼中防备渐起,“你管这么多干么,跟你有关系?”

      梁锋冷笑:“你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救你妈的命!”靳泽因被人拿来试毒正心烦意乱,又一直挣脱不开面前人的钳制,于是破口大骂道:“没求你救我,想要钱是吧,告诉你我没钱。”

      说罢,他突然向梁锋伸出腿,走势很带了些功夫底子,梁锋自然看得明白,但他未动声色,顺势松了他的手。

      靳泽见钳制已解,立即见好就收,一溜烟蹿了出去。

      梁锋拿出手机:“师兄,人跑了,可以盯上了。”

      师兄在电话那头说:“已经跟上了,你今早拍给我的身份证在查,这应该就是他的真实身份。”

      (四)

      梁锋第二次见到靳泽,是两天后。他提前就接到了师兄的电话,说这小子晃晃悠悠地进了他的小区。

      于是,他刚到家门口就见这人小鸡子似得蜷缩在大门旁的角落,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满脸是汗,脸色奇差。

      梁锋见他这个样子,模样与两天前差不多,拉起他说:“你怎么了?”

      “我……我身份证呢!”靳泽靠着墙,站都要站不住了,倔强地嚷嚷。

      “你没事吧?”梁锋眼明手快地扶住他,只觉扶住的身体一个劲地在打颤,他打开房门,把他扶到了沙发上。

      他去里屋拿了身份证,又去倒了杯热水,出来后就见靳泽抓着个茶几上他都忘了放了几天的烂香蕉狼吞虎咽地吃着。

      梁锋拿着水杯的手一紧,想想这人的年纪也才二十出头,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把水递过去,靳泽接了,却并不喝,只捧着暖手。

      他叹口气,又拿出个毯子给靳泽裹在身上,这人身上还是穿着自己的那套衣服。如今,他那件衣橱中最贵的衬衣已经脏的像块抹布了。

      “吃饭了吗?”梁锋问。

      靳泽一直往水杯冒出的热气上凑的脸顿了顿,没说话。

      梁锋又叹口气,掏出手机定了两份外卖,然后进厨房下了一碗面。

      他下好了面,外卖也到了,靳泽看见饭,双眼瞪直,埋头就是一通风卷残云。

      梁锋看他这吃相,想起盯梢的同事跟他说的:这几天靳泽一直在街上游荡,小偷小摸的,并没去见任何人。

      他又看了看放在茶几上的身份证,明明是个底子清白的孩子,家里还有母亲日夜等着他,却不去上学,平日里跟着一群下三滥混日子。

      “你这有多长时间没吃饭了?”梁锋看着靳泽的吃相,不由问道。

      他可是订的两人份,还指着这小子给他剩点呢!

      靳泽只顾着吃没理他,吃完一推碗,便倒在沙发上蜷缩进被子里闭上了眼。

      梁锋看他这德行,也得亏他是个人民警察,见多了这样没皮没脸的小混混,若是一般人,早一顿踹出去了。

      他摇摇人:“喂,谁让你睡这了?你哪来的啊?”

      靳泽任他摇,纹丝不动,闭着眼低声道:“上次我难受的时候,你给我吃的什么药?”

      梁锋听他这样说,想起大夫的话,心想这小子多半一次成瘾了,可他犯了瘾不去找毒贩子,跑他这来干嘛。

      他有心往这方面引:“上次我没给你乱吃药,全是你自己扛的。”

      靳泽刚想说话,突然捂住嘴巴,梁锋反应极快,一下子把他拉进了厕所:“我去,你不会又要吐吧?”

      话音刚落,就见靳泽趴在马桶上呕吐起来,吐完瘫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梁锋看他这副样子,故意道:“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靳泽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喘着气说:“我这不是病,是被一帮王八蛋打晕注射了毒品,一直没过那个劲儿。”

      梁锋一怔,没想到这人竟是被迫染毒,于是又问:“谁这么王八蛋,怎么不报警?”

      “报警?”靳泽抓着胸口,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他们知道我报了警,我还有活路?”

      梁锋又问:“你怎么得罪他们了?”

      他这话听在靳泽耳朵里却是另一个意味,他慢慢往外走,边走边说:“你放心,连累不了你。”

      回到沙发,他蜷缩进被子里,很快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靳泽却又开始犯难受,症状虽然比前两天轻了一些,略微有些自主意识,但还是又把梁锋折腾了一晚,第二天早上靳泽醒过来时,就看到他坐在地板上,斜倚在着沙发梆呼呼睡着。

      靳泽看着这人新长的一圈胡渣,想起昨夜他一遍遍在自己耳边问:“你哪难受?”

      他抹了一把脸,推了推睡着的人。

      梁锋一推就醒了,靳泽说:“我饿了。”

      顶着俩黑眼圈的梁锋脑门青筋直蹦,伸手狠推他的脑袋,没好气地说:“自己做饭去!”

      靳泽彭地一声倒在沙发上装死。

      最后还是梁锋给做的早饭,其实他也就只会下个面条,顶多再碎打俩鸡蛋。

      靳泽看起来倒很满意他的手艺,呼噜噜吃着,腾出口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徐飞。”梁锋说出早拟好的假名字,看着他说:“你这么硬抗,身体受得了啊,我看不如去戒毒所。”

      “不能去戒毒所,会留底儿。”

      梁锋没想到他这么一个小混混竟还害怕留案底,心中微微一动。

      靳泽吃饭完后再次不告而别,临走时,还顺走了梁锋的一件外套和钱包里的三百块钱。

      梁锋看着空空如也的钱包,心想,这案子破了必须得找局里给他报销。

      有了前两次的接触,靳泽第三次找上门来的时候,梁锋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依旧是折腾了一个晚上,这次靳泽的意识比上两次都清楚,但难受起来更难忍,甚至出现了自残倾向,可无论他多难受,都拒绝去戒毒所,一径咬着牙死撑。

      梁锋清楚,被迫染毒的人,是没有心瘾的,虽然该有的戒断反应也会有,也遭罪,但容易戒。

      他沉思了会儿,给师兄打了个电话:“师兄,靳泽是被迫染毒,既然是非自愿情况下涉毒……我有个想法,把他转为警方线人看可不可行?”

      师兄沉了片刻道:“他与那伙毒贩实质接触过,转为线人倒是可以,但还需要进一步接触看看,如果合适,他也同意的话,再报给局里办特情备案手续吧。”

      (五)

      “副队?年轻有为啊。”靳泽叹道:“看来这几年你没少破大案,脸上的伤是不是也是这么弄的?”

      梁锋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旧疤,随意道:“子弹擦的灼烧伤。”

      靳泽便慢慢敛了笑意,他是见过警察死在自己面前的,幽幽道:“悠着点,我可不想再参加你的葬礼。”

      他说完这话,两人都沉默了,记忆同时回到了三年前。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梁锋渐渐获得了靳泽这小刺头的信任,后来靳泽毒瘾又发作了两次才算彻底戒了,但不知是不是后遗症,自那以后他染上了极重的烟瘾。

      与此同时,他也知晓了这人被迫染毒的原因:他瞎混时偶然认识了个叫“海哥”的毒贩子,他这人虽然混,但心里是有界限的,知道毒这东西绝不能碰,就借口要走;却引起了“海哥”的注意,成了他刚进的一批“新货”试毒的倒霉蛋。

      这次染毒没少让靳泽遭罪,他一直憋着对“海哥”那帮人的恨意,当梁锋表明警察身份并希望他能够作为线人协助警方抓捕“海哥”时,他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

      靳泽那时年少,无知无畏,以为不过是协助警察抓几个坏人而已,不仅有钱拿,还是个难得的人生体验。“海哥”这人又狂又讲排场,他用了半年按照警方的部署成功让“海哥”入了套,围捕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刺激好玩。

      殊不知真正的抓捕现场却惊心惨烈的远超过他的想象。

      毒贩子都是亡命徒,“海哥”不傻,他一露面就遭到了警方围捕,马上知道自己中了埋伏,气急败坏地居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朝靳泽射击。

      靳泽甚至都没来得及感觉到害怕,枪声就响了。

      瞬间,温热的鲜血兜头盖脸地洒下来,他只觉浑身上下都是血腥味,完全被吓懵了,甚至都没觉得疼。

      直到他看到梁锋悲伤到扭曲的脸由远至近,他才恍恍然意识到,他没觉得疼,只因为自己这满身满脸的鲜血是别人的。

      那一天,他真正认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与伟大。

      这次围捕的结果,“海哥”团伙被一网打尽,“海哥”本人因持枪杀警被现场击毙,一应团伙被全部抓获。

      警方虽然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但仍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梁锋的师兄为保护线人被枪击当场牺牲,年仅三十三岁,留下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

      (六)

      这段共同的往事让两人沉默良久,靳泽在烟雾中看向梁锋,这人穿了一身便装,眉眼间沾染了些许岁月的风霜,认识他这么久,竟从没见过他穿着警服的样子,也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看到。

      等地上落了好几根烟蒂,梁锋才故作轻松地问:“听说你现在开了个饭馆?”

      “嗯,前两年我们村拆迁,补了挺多钱。”

      三年前那件事,成了所有参与那次行动的人心口最深的伤,事后梁锋为了保护他,与他断了联系,靳泽也开始了新的生活。

      可他知道,身体里有一部分的自己,却永远活在三年前。

      梁锋又点了一支烟,突然道:“警局那边对嫂子和孩子挺照顾的,你不用每个月都汇钱。”

      靳泽惊讶地看着他。

      “你以为用个陌生账户汇款就查不到你了?”梁锋转头看他,“靳泽,你不用觉得内疚,师兄保护的不是你,是人民群众。”

      靳泽神色不动,微微垂眸,淡淡道:“这事你别管我。”

      久违了三年的倔强再次出现在了他清澈的双眸中,梁锋心一软,竟一时不舍再说他,只轻轻吐出个灰白色的烟圈。

      靳泽把他的欲言又止都看在眼里,启唇道:“你找我,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个吧?”

      断了三年,梁锋会重新找他,多半仍与“海哥”那件事有关。

      (七)

      靳泽的这家饭店,正开在川市最鱼龙混杂的地界上,开业的这三年,附近的混混们大多都被他接济过,他本身也曾经在“圈子”里混过,地痞混混们大多把他看做同道中人,小到喽啰们吃个便饭,大到有点分量的哥字辈做江湖谈判,基本都是到他这里来。

      因此,若他有心去打听点什么,倒很少会有人对他防备,尤其最近饭馆又开拓了一项新业务——为线下的毒品交易提供场所。这样一来,不大的饭馆更“热闹”了三分,顿时成了各种消息的流通地。

      “哥,找个包间。”靳泽坐在收银台正算账,几个小年轻走进饭店,见是熟面孔,他马上心领神会地吩咐服务员带他们去店里最隐蔽的包间。

      “我说靳老板,好好的生意不做,怎么捣鼓起这个了?”常来店里的一个老食客摇头道。这老食客也曾是个“内行家”,刚刚那一幕他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给弟兄们寻个方便。”靳泽笑道。

      “你以前不是不掺和这个的吗?”老食客剔着牙,不以为然地说。

      “如今正经生意难做,还是这个来钱快。”靳泽应付道:“您也知道,现今大鱼没了,扑腾的都是些小虾米,翻不出什么浪来,我不过就是顺手赚个零花钱。”

      过一会儿,那几个小年轻走了出来,路过收银台,将一叠百元大钞拍到了靳泽面前。

      靳泽睨了眼钱,知道这是上个月的“包间费”,“呦呵”一声:“最近生意不错啊,怎么,有大鱼?”

      “大鱼一直有,就是料少。”为首的男青年斜着身子,一脸神秘:“哥你也听到风声了吧?江哥露脸了。”

      “江哥”露脸了。这便是川市沉寂了三年多的地下毒品网络最近开始隐隐异动的原因,也是梁锋再次找到靳泽的原因。

      这“江哥”是警方三年来念念不忘的老熟人,他正是当年“海哥”的把兄弟和上级供货商,警方判断他不仅运毒贩毒,更参与制毒。只是这“江哥”的行事风格与“海哥”截然不同,不讲排场,也不乱收马仔,别说外围了,许多跟着“海哥”的人包括靳泽都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原本警方计划是静待“江哥”露面,但“海哥”疯狂的走货行为让警方不得不兵行险着,改变计划先抓捕“海哥”,利用“海哥”诱捕“江哥”。

      但这险招的后果却是警方迫于险情不得不击毙了“海哥”,虽然及时阻止了新型毒品在川市的大范围流通,但“江哥”却也侥幸逃了。

      多年来,在梁锋心中,只有抓住“江哥”这案子才算破了,才能稍稍抚慰他们这些年一直焦灼隐痛的伤疤。

      如今“江哥”再次露脸,毒贩子像臭虫般闻着味聚过来,警方也汲取教训,采用更稳妥的“控制下交付”来抓他,而鉴于“江哥”的谨慎作风,靳泽跟过“海哥”的“前科”和他颇有名声的饭店,则成为了接触“江哥”团伙的最佳捷径。

      就这样,三年后的靳泽再次成为警方的线人,如今的他再不是当初的愣头青,与梁锋又是第二次合作,双方都料到这尾大鱼不好抓,因此十分沉得住气,内外配合,一点点凿开川市毒圈,在警方有意的“放松”下,“江哥”动作频频,靳泽又适时往上靠,终于引得“江哥”外围团伙固定来到他店里进行交易。在他的耐心牵线下,几个月后,扮成大买家的警方成功地与“江哥”团伙接上了头,双方有了实质性的接触。

      九月初的时候,经过多次“接触”,已获得“江哥”团伙信任的警方,提出了大额度的毒品进货量,“江哥”方面并未起疑,只表示“货”量过大,要按“圈儿”里规矩,先面交一半的货款现金作为定金。

      一切都按照警方的预想进行,随即表示,可以支付定金,但金额过大,为表示双方诚意,要求从未露过面的“江哥”本人亲自面交,地点就定在靳泽的饭店。

      于是在那一天,神秘的“江哥”真面目终于坦露在警方和靳泽面前:寡言沉默、眼神阴冷,很符合贩毒头子的模样。至此,这次布局中最不稳定的一环终于踏实了下来。

      当“江哥”走出饭店那一刻,他就被全面监控起来,一举一动都在警方的掌握之中,很快,警方就捋清楚了“江哥”在这个城市四通八绕的毒品网。

      (八)

      临近中秋节的某一天,“江哥”方告知中间人靳泽:“货”已备好,3日后9点正在整修中的老环城公园□□。

      届时“江哥”会亲自到场。

      按照毒圈的规矩,大买卖的话,中间人只负责传信,为了避嫌,交易时是不露面的,如果交易发生变故,也是中间人从中传递消息。

      靳泽随后告知了梁锋,梁锋会按照计划,在交易当场逮捕“江哥”。

      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江哥”之于梁锋和靳泽来说,从来不仅仅是个名字而已。抓捕“江哥”归案对梁锋和靳泽来说具有相同的意义,这三年多,他不好过,而如今完全褪去了少年气的靳泽,又何曾好过过一天。

      不同于梁锋解脱般的激切,靳泽在心里一松之前,脑中却先浮现出了三年前那场惨烈的抓捕。

      “‘江哥’也有枪吧?”

      梁锋一怔,恍然想起靳泽的心结,想安慰他,又觉得太假,最后唯有沉声道:“你知道,不管他有没有武器,都是一定要抓的。”

      刚说完,就觉电话那头一声叹息,这声叹息轻淡,却沉沉落在他的心头,不由想起初识时那个无知无畏的靳泽来。

      当年一场原不该属于他的经历彻底改变了这个人,而自己如今又再次把他拉进这团危险而黑暗的深泽里。

      “对不住了靳泽。”梁锋低声道:“说到底我这次是利用了你对师兄的歉意,让你冒着危险再次成为线人。”

      另一头的靳泽因他的话紧了紧手机,没错,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法律怎么规定,他就是觉得自己欠了梁锋师兄一个永远还不上的生死人情,为了梁锋师兄未了的心愿,再次成为警方的线人,他不会有任何犹豫。

      但梁锋只说对了一半,可惜这个大傻子不会明白。

      靳泽了解他黑白分明的耿直性格,于是开口道:“这次我又不用去前线,没什么危险的,不过若你要真觉得利用了我,那补偿一下我也不介意。”

      梁锋果然就问怎么补偿。

      靳泽想了想说:“这事儿完了以后,你去看看我妈吧?老太太这几年没事老念叨你。”

      梁锋想起靳妈妈的音容笑貌,歉意道:“早该去看阿姨的,阿姨身体还好吧?”

      “不是太好。”靳泽声音低落,“过一阵我打算带她去海南,让老太太开开心。”

      “我一阵我也有假。”梁锋算了一下自己的假期,“要不到时一起去吧。当然,你得先进行脱嫌工作。”

      靳泽在电话那头愣了半晌,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九)

      靳泽抬头看了一眼表,看到钟表的指针才刚指向7点30分。

      “靳老板,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老食客照例在店里坐了一天,见靳泽总频频看表,不明所以地问。

      靳泽笑笑,几句话搪塞过去。

      此时从包间走出个大汉过来结账,这大汉穿个黑背心,人高马大,胸前却趴了个六七岁的孩子,孩子穿着连衣裙,背着书包,脸被捂在大汉胸前,一动不动的似乎是睡着了。

      靳泽眼光落在孩子的书包上,突然间僵住了。

      这书包眼熟的让他心惊。

      一个月前,他刚刚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寄给了梁锋师兄的女儿雅儿,作为她的开学礼物。

      按耐住狂乱的心跳,他上前搭话:“兄弟看你面生呐,混哪里的?”

      那大汉上下打量他一会儿,淡淡道:“跟‘江哥’的。”

      靳泽一瞬间冷汗就下来了。

      有时胆大包天的毒贩子会报复警察家属,尤是毒贩子最猖狂,因此虽然警方已做出保护措施,但仍然难以完全杜绝,而“江哥”若想“报复”,那梁锋师兄的遗孤便是最好的对象。

      靳泽越看越觉得这小女孩的身形与雅儿十分相似,他越想越怕,告诉自己要冷静,在大汉走出去的时候,他也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天全黑了下来,他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7点40分,他不敢打电话,只用极快的速度给梁锋发了个短信,让他赶紧确认下雅儿是否安好。

      大汉越走越偏僻,不久来到了一处江边的小渡口,他躲在暗处,看着大汉抱着孩子进了一艘渔船里。

      靳泽伸进口袋,准备看看已被调成静音的手机是否有了梁锋的回信。

      可他刚一动,腰部就被人用枪顶上了。

      “靳老板,果然是你。”

      靳泽慢慢转身,身后人个头不高,穿着老头衫,裤衩上插着一把蒲扇,手里却稳稳举着一把枪。

      这张脸对他来说极其熟悉,他开了几年饭馆,这人就在他店里吃了几年饭,不吃饭也爱坐着闲扯皮,刚刚还问他怎么一天都魂不守舍。

      他爱叫这个人老食客。

      (九)

      梁锋拿出手机,屏幕显示此刻的时间是7点50分;他手指下滑,点开短信,上面有一条5分钟前发出的信息:“孩在家中,安好。”

      虽然他不知道靳泽为何突然让他确认小雅的安全,但多年的刑警生涯以及跟靳泽的默契,让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走开两步,他给靳泽拨了个电话。

      拉长的嘟嘟声却让人紧张起来,一分钟后,电话变成忙音。

      梁锋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副队,怎么了?”身旁属下见他神色凝重,关切问道。

      梁锋摆了摆手。

      突然间,还握在手里的电话震动起来,梁锋心一松,低头看向屏幕显示的号码,刚放松下来的脸部肌肉又猛地僵凝。

      他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电话里是靳泽熟悉的声音:“徐飞。”

      梁锋握着电话的手倏地收紧。

      “徐飞,刚接到江哥的通知,他让我通知你,交易地点改到了凤凰路3号的旧仓库,时间改成了10点。”

      毒品交易是黑卖买,“圈儿”里向来有自己的规矩,如果在临近交易的时候一方突然改变交易地点和时间,为了防止黑吃黑,必须通过中间人通知对方。

      梁锋一时没有说话,使劲咬了下嘴唇,电话那头的靳泽也没有说话,只有清浅的呼吸声通过话筒传递过来。

      “我……”梁锋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我知道了。”

      下一秒,靳泽就挂断了电话。

      梁锋听着嘟嘟声,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几秒钟后,他跑到刑警队长旁边:“队长,今晚的行动恐怕有变。”

      队长皱起眉头:“怎么说?”

      “我的线人可能出事了。”

      谁都不知道,从三年前,靳泽第一次做线人时,就养成了带两部手机的习惯,一部是打给“梁锋”的,说的是正话;一部是打给“徐飞”的,如果用这个手机打电话,他说的话要反过来听。

      两部手机型号一样,外形一样,不一样的只有电话号码跟锁屏图案。

      这是两个人发明的联络双保险,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规则。

      而刚刚,靳泽用的是打给“徐飞”的那部手机,这就意味着,他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能相信;更意味着,他一定是受到了胁迫才会用这部手机打给他。

      梁锋将这些讲给队长听,队长是老刑警,立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靳泽说的那个地址,很有可能是犯罪分子的圈套,梁锋立即给局里的监控中心打了电话,让他们调出了七点半以后靳泽饭店的监控录像。

      很快,画面传到他这里,他看到半暗的天色中,靳泽小心翼翼地跟着一个抱孩子的大汉走出了饭店,几秒以后,他的身后也悄悄跟上了一个人。

      随后,得益于如今四通八达的摄像头,他一路监看靳泽的路线,直至看到画面中的他消失在了监控盲区的小码头方向。

      梁锋带了几个人,冲上了车,狠狠朝着监控中的小码头方向踩了一脚油门。

      尾声

      近期网上报上刊登的最轰轰烈烈的新闻,就是本市公安捣毁了以外号“江哥”为首的特大贩毒集团。

      记者对这起抓捕做了详细报道,说是这个“江哥”是个在逃多年的毒贩头子,十分狡猾阴狠。警方扮成大买家与他交易,他却识破了警方布的局,却还能镇定自若地骗取了警方支付的“定金”,并在一处旧仓库里事先埋了炸药,计划将警方引到此处引发炸弹,幸而在关键时刻警方识破了他的计划并追踪到其行踪,将其在高速路口一举抓获归案,捣毁了这条跨省的贩运制一条龙的毒品线。

      热闹闹地报道了几天,很快就被中秋节的新闻掩盖了过去。

      中秋节晚上,梁锋拿着礼品去了师兄家。

      梁锋师兄的遗孀小慧开门时差点没认出他,不过十几天没见,他竟瘦的脱了相。

      梁锋放下东西,寒暄了几句就要走,却被她的女儿雅儿拉进了卧室。

      两个人在里面呆了很久,隐约间似乎有低低的哭声传出来。

      小慧的心揪了起来,最近的事她都知道,知道自己丈夫当年为之付出生命的案子破了。

      只是,有一个人,如同当年她的丈夫那样,因为这个案子失去了生命。

      这个人,不是警察,所以没有新闻提及他的牺牲,他姓名平凡,是个对很多人来说不重要的人。

      可这个人,对梁锋,甚至对她们母子来说,却很重要。

      他是梁锋的线人和战友,默默资助了她们三年。这次行动,警方算到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真正的“江哥”其实是那个吃了好几年饭的老食客。这些年,警察追踪他,他也调查着警察,他对靳泽的了解,比想象中多的多。

      所以,他用一个神似小雅的女孩子使那个人暴露,又胁迫他将埋满炸药的新地址通知梁锋。

      可“江哥”同样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那个人与梁锋的双保险。

      如今“江哥”伏法,警方无一伤亡。可再皆大欢喜的结局对那个人来说都不再具有意义,属于他的结局,只是冷酷的射杀和冰凉彻骨的江水,以及独留人间,身体孱弱无依无靠的病母。
      .
      不久梁锋走了出来,他一直低着头,小惠偷偷擦了眼泪,将他一路送到门口。

      “听说你最近请了年假。”小慧说。

      “嗯。”梁锋出口的嗓音喑哑,“准备带老人去趟海南,早就跟人约好了的。”

      小慧听了这话,眼眶一热,忍不住又要落泪,她知道,那个与梁锋约好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妈妈。”送走了梁锋,雅儿红着眼走了出来,小慧蹲在她面前:“宝贝,怎么哭了?”

      “因为梁叔叔哭了。”

      小慧抿嘴,“因为梁叔叔太伤心了,雅儿有没有安慰他?”

      “有。”雅儿点点头:“我给梁叔叔看了那个叔叔留下的纸条,可梁叔叔看了哭的更厉害了。”

      “那个叔叔?”

      雅儿歪歪脑袋,拉着小慧来到卧室,从床边抽屉里拿出个铁盒子,告诉妈妈:“这是那个给雅儿买新书包的叔叔给我的。”已读小学的雅儿已经能很顺畅的表达出她想说的话:“书包里放了这个铁盒子,里面有叔叔写的一封信,他说中秋节的时候会给雅儿买好吃的月饼换回这个铁盒子,如果雅儿没有收到月饼,就把这个铁盒子送给梁叔叔。”

      小慧打开铁盒子,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纸,上面写着一段话:

      梁锋:

      我永远忘不了你照顾我的那三天,你总说我是因你师兄的生死人情才愿意再做线人的,你只说对了一半,其实只要你开口,哪怕没有这个人情,我想我也是很愿意的。

      你说你下辈子还想当警察。若真有下辈子,我希望我也能有机会成为一名像你一样的警察。

      勿念。

      靳泽绝笔

      文字的下面,用圆珠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警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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