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酒

　　听完最后一首歌，我起身了。
　　“走吧。”
　　她托着腮，半眯着眼看台上的驻场歌手，佯装还沉浸在那余音缭绕里，而没听到我的建议。
　　“别这样，再过一个月，我们又能见面了。”
　　她还是不说话，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陈旧的木桌。
　　三两个人从酒馆推门而出，模样意兴阑珊。

　　我向来没什么耐心花时间在哄人上，心里一烦就习惯性去摸裤子口袋——钱包，钥匙，打火机。
　　有点后悔，最后那根烟抽得太快了。
　　“如果你想坐到打烊的话，那我先走了。”
　　鬼知道我又是哪里惹她不高兴了。
　　她手上打着的节奏忽然停了，抬眸看我，那眼神凉得吓人。
　　“你是不是，有别人了？”她总算开了口，可内容却让我心头一紧。
　　我不是那种善于编织谎言的人，至少我不常那么做。
　　根据身边朋友的经验，当女人这么说的时候，多半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
　　所以，装傻这一步基本可以省略。

　　我点点头，没说话。
　　她大概没想到我认得那么快，怔了几秒，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要不，咱俩分手吧。”我狠下心说出了准备很久的台词，却在开口的瞬间忘了大半，绞尽脑汁想各种体面的词，“其实你挺好的，真的，是我……”
　　“是你对不起我。”她开口打断了我。
　　“没错，我对不起你。”
　　“什么时候？”
　　“啊？”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好像是5月吧。”
　　“去年5月，你从S城坐飞机回来陪我过生日。在那之前，还是之后？”她的目光变得异常凌厉，全然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唯唯诺诺的姑娘。
　　有那么一刹那，我被她的质问震慑住了。
　　“之后。”我手心冒汗，“之后没几天。”
　　“所以，那天你对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啊，真的……”
　　我说什么了？在记忆里不断搜寻，却怎么也没印象。
　　是毕业后回来工作的事吗？我试着问她。
　　她的眼神黯淡了些，无奈地笑了：“那天也是在这里，你给我点了生日歌。”
　　那应该是别人点的，可她已经满心欢喜，我也只好顺水推舟承认了。
　　“然后送了我一条项链，你说那个花了你半个月的生活费。”
　　S城那女孩儿说，她不喜欢桃心形状，太土。
　　“我问你S城物价那么高，接下来半个月你怎么办。你说你找同学借点钱，多吃几顿馒头面包就行，对不对？”
　　“对……对不起。”她把我节节逼退，我的谎言无处可躲。

　　“高考前我们约好一起考到S城，可我没考好。”她继续喝了口酒，语气已有些动摇，“大学前的暑假，在这里，你陪我喝了这辈子第一杯酒。我都喝完一杯了，你才皱着眉头喝第二口，然后说，可真他妈难喝。”
　　“是。”我的大脑开始放空，不知道她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是想要挽回吗？还是为了让我自责？
　　转眼间，她已经把酒杯推到了我面前。
　　“你喝完吧。”她冷冷地瞥开目光，“喝完以后，各走各的。”
　　我接过杯子，盯着里面透明的浅蓝色液体看，想起了第一次出发去S城的那天，她在车站给我买了瓶运动饮料，也是这个颜色。取票的时候她再次跟我确认了一遍，以后还回不回来工作。
　　那是开学前的9月，正要奔向崭新世界的我毫不迟疑地回她：“当然，你在这里啊。”

　　我一饮而尽，空空的杯子还给了她。
　　这酒喝惯了，倒也觉得没那么难喝。
　　她看起来冷静得可怕，我想她可能看到了我的手机里搜索过的出国资料。那是我S城的女朋友家里人为我找来的，说是一起去好相互照应。
　　而她拿着包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我提议送她，她沉默了有数十秒，最后说不用。
　　也许是习惯了被依赖，有那么一刹那我没缓过神来，心也空空荡荡像桌上的酒杯。
　　我会后悔吗？
　　也许不会。
　　大家都说初恋注定走不到最后，我同意。
　　我不可能永远像当年出发时那样年少无知，在还未看遍世界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未来锁在这么一座枯燥的小城里。
　　懦弱无能的人才那么做。

　　那个声音沙哑的歌手又开始唱了，夜已深，弦音也愈发悲凉。
　　曲调很熟悉，似乎是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时听过的歌。
　　当时她说很好听，特地跑去问了歌名。
　　因为听到一首好听的歌，就莫名其妙地恢复了笑容。
　　那样的单纯，大概都不再属于我们了吧。
　　蜿蜒的小巷子早已灯火阑珊，人生的境遇从来都不会一帆风顺。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的眼睛在进门时就已被斑斓的灯光催眠？
　　会不会是她给我的酒里，藏匿了早已备好的毒？
　　我希望她走，她希望我死。
　　我拼命摇头否定自己，其实我从不怕死，我怕的是未来的每分每秒，都被监禁在日复一日的平凡人生里。这副被生活束缚的皮囊，总要在相互辜负中寻得下一站的线索。
　　早在大学开学前妈妈就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别错过学校里优质的女孩。
　　而所有优质的女孩，通常都有一个最明显的特征——拥有良好经济基础的家庭。
　　说白了，她要我找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做人家的乘龙快婿。
　　呵，乘龙快婿……一切都走上正轨了不是吗？

　　“要不，我们重新开始吧？”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我没站稳，摇摇晃晃地抓住她的手，说了句自己也听不懂的胡话。
　　她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诧异地盯着我看。
　　我想我有了机会，便一鼓作气，把心里极少数的真话对她坦白：“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我心情很不好，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一夜之间所有事都变了样。你在我旁边坐下来，跟我说了第一句话……”
　　“神经病！”她抽开了手，害怕地往后躲。有几个女孩上来推开我，吵吵嚷嚷地骂了几句，叫我别骚扰她们的朋友。
　　我和路上所有的酒鬼一样，对着像她又不是她的背影喊话：“你又不是我，你怎么会理解我的痛苦！你从来都不懂！！”

　　“不好意思……能帮帮我吗？” 她歪着脑袋，手腕靠在头顶上，姿势古怪，来向我求助。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笨得像她一样，扎个辫子也能把头发缠绕在手表表带上。
　　随手帮她拆开了绑在表带上的束缚，她松了口气，连连夸我厉害。
　　就这么一件小事，能有多厉害呢？
　　我自嘲地笑笑，然后就看到她的眼睛。
　　她笑起来很好看，明眸皓齿，眼睛像极了弯月，让人见了会心情大好，想跟着她一起笑。
　　想起来，我好像已经很久没看到她那样笑了。
　　那种笑容，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小卖部老板拿着几张一元纸币朝我挥了挥，我才蓦地回过神来。
　　接过找零，最重要的是，拿起我的烟。
　　找了个无人的空巷子，我坐在矮墙上，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回忆起当时的种种细节。
　　我的妈妈曾私下找过她，这我是知道的。
　　但为了不表明立场，我没告诉她我知道。
　　很多时候，我好像都是这样。假如问题不找上我，我就不主动给自己找事。
　　别人说我活得精打细算，每分每秒都谨小慎微。
　　可但凡经历过生活打磨的人，谁又能真正豁达地面对世俗呢？
　　我看着渐渐朝路灯光源升起的薄烟，揣度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没错，我对不起你。
　　鬼使神差地，我对着被烟污染的空气重复了一遍给她的话。
　　我想我可能开始后悔了，但那又有什么用？
　　后悔，就意味着承认过去的失败，也正中了她的下怀。
　　S城的女朋友打电话过来，追问我事情谈妥没有。
　　谈妥了，她不会来找我了。
　　冷漠的语气实在陌生，我像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彻底把她隔绝在我的新世界之外。
　　女朋友在电话那头笑着夸我，太好了，终于甩开她了。
　　以后，再也没人敢对我们指指点点。

　　其实我不是很懂女人。
　　明明在出发前，小姑娘是那样温柔又懂事，再三跟我关照“说话别太重了，如果她接受不了，你就好好安慰她，别太伤人”。
　　一转眼，就仿佛变了另一个人。
　　她也是一样，最擅长口是心非。发着烧连夜在医院打吊针也要逞强说没事，明明不喜欢我挑选的礼物，却总是笑眯眯地接受。想要买的衣服，只是试穿一下，就故意挑刺说腰围太紧线头太多。她不知道当时服务员看她的眼神，和我看她一模一样。
　　无论是恋爱还是生活都一样，像条长胡同，太多的周折和绕弯，只会消磨掉人最初寻觅终点的热情。
　　人们贪慕虚荣，人们沽名钓誉，人们自吹自擂，而我只求生活的安逸而已。
　　最好不过是安逸之上，再增添一些优渥的物质，没有也行。
　　追求更好的生活有错吗？
　　没有吧？
　　既然没错，那她为什么那样看我？
　　像当初服装店的店员，也像那时候的我自己。

　　“所以，那天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我又一遍回想起她的话，很可笑，像完全被她牵着线走的木偶。
　　麻木到脑袋空空，全然记不清当时我说了什么。
　　类似承诺，或是保证？
　　我再三确认，我没有说过那样肯定的话。
　　那么，她指的又是什么呢？

　　--

　　唱完最后一首歌，我起身了。
　　她还是没有回来，哪怕她曾经说过，最喜欢听我唱这首歌。
　　街头行人寥若星辰，夜色里灯火隐没，预示着今夜已经到尽头。
　　我有一种感觉，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我从哪来，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停驻。
　　但我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
　　她喜欢喝Mojito，吃薯条蘸色拉酱，开心的时候会跟着我一起唱。
　　我给她唱过生日歌，她笑得很开心，然后，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去厕所时，他从口袋里掏出条项链，装进一个崭新的盒子里。
　　在她回来以前，他低头看着手机，眼角舒展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笑意。
　　热恋中人的傻笑。
　　混迹那么多年酒吧，我早已学会辨认真真假假的笑与泪。

　　我还记得在这里的每个人说过的谎话。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同的人说谎有不同的特征。
　　“我找同学借点钱，多吃几顿馒头面包就行。”
　　他大概是我见过，谎言最拙劣的人。
　　沾沾自喜，以为她什么都不懂，生拉硬扯着各种鬼都不信的假话，像个小丑。
　　她轻声问了句话，我没听清。
　　然后他大声说：“因为你对我的好，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周围的人都在看他。
　　而她抬起头，看着我微笑。
　　我知道每当她为难的时候，那双躲避的眼睛，总会习惯性地看向我。
　　短暂的视线交错，我想她知道的远比他更多。
　　他以为他懂得驾驭生活，却不知自己已被生活左右。

　　后来有一天，她一个人来喝酒，微醺了坐到台边，哭着对我说胡话。
　　她说她不明白，自己活得是否有价值，她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存在。
　　她说，即便我什么都不说，只是唱歌给她听，就已经很好。
　　她赋予了我价值，而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我只能重复着唱那首歌，希望假以时日，她能多多少少放下一些前尘往事。
　　我还为她写过一首全新的曲子，也许这辈子也没机会弹给她听。
　　我在想是不是人活着就该各安天命，我是那台上唱歌的人，就不该奢望坐在她的身边，陪她喝一杯酒，为她挡一挡风？

　　酒馆外相背而行的男女渐渐走出我的视线，我确知谁也没回过头。
　　那个男人，他会后悔吗？
　　是不是我不存在那故事里，所以永远没有机会转身追上去拥她入怀？

　　唱完最后一首歌，我离开了。
　　我在这里唱了很久，久到记不清究竟有多少年数。
　　这里人来人往，觥筹交错，每天都有新鲜的面孔和熟悉的老朋友。他们喝着笑着，高谈阔论，借酒劲说各种真假参半的话。
　　我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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