婪梦醉九州

　　乌云如云，风寰雾鬓，发髻正中嵌以海棠珠花，其两侧插着红玉串珠步摇。坠落眉下的珠吊，任何微小的动作都足以让它起舞晃动。身上一席白底金丝凤舞服，腰间束着九孔玲珑玉带，两臂挽着绯红血花的披帛，长长拖曳于身后。

　　显然，她带着肃意而来。

　　“坐。”她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脸上已有倦意萦绕。

　　“谢过锦瑶娘娘。”持了礼节，未晞确有些心焦，不过时机未到。她便调了副笑面，弯了弯清秀的眉目，将手中的圣劫递出，“奉娘娘旨意，这是您要的圣劫。”

　　南宫瑶默默将其瞥了一眼，身子依旧坐得稳当。

　　“娘娘？”未晞见她许久也没个反应，正忧虑着此人是否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她必然也在考虑着接下来的措辞。

　　“这茶是从人间西湖那得来的，因从未尝过，也不知其是苦是涩。你也来尝尝。”南宫瑶回神，眼睛撇过的一瞬，似是自动略过她眼中的茫然。抬手将茶杯递给她，目光中带着几分刺探，半揶揄道：“要不要猜猜今日我召你究竟有何要事？”

　　未晞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将其和圣劫一同放回桌面，“味微苦。至于今日你昭告缘由，可要原谅本仙不才，并不能猜透锦瑶娘娘的妙用。”

　　“妙用？”她弯了弯覆盖着厚厚胭脂的唇，浅浅一笑，意味深长。“好，你过来，我需得先完成我的第一件事。”

　　未晞有些犹豫的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圣劫屈身呈给她。

　　南宫瑶木然将那圣劫看了一眼，缓缓的握在手中，随即也起了身。

　　她的裙摆由此落地。

　　骤然间，两人面前闪过一道极刺眼的光芒，这光刺得未晞只能半闭着眼，独独睁着右眼四处查探此刻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便是足足惊走了她的好些魂魄。

　　南宫瑶裙摆上的凤凰花案正缓步漫漫的变为涅槃凤凰，她此刻已然能够看清其中一只火凤的头。地面下传来几股热风，裙裾上摆，未晞感到略微有些不适，闭了双眼，却只感觉全身穿透着一阵暖风。过不久，三只火凤凰便全都漂浮于这件硕大的房屋中。

　　只听见面前的南宫瑶连缀不停的说了好些咒语，看着这番神奇的景象，她本想其记住再回灵柩山再试验的。

　　但骤然间，她记突然醒悟到自己的记性并不好，于是只好作罢。

　　等她再次睁开眼，眼前景象却又消失殆尽。

　　良久，只剩未晞额头上的一只凤凰印记。而在它悄然显现的一瞬后，又兀自随着那风而远去。

　　“这便是你自由的象征。”南宫瑶的神色比之前任何一副样貌都要显得更为端庄与凝重，好似是在参与什么祭祀活动一般，微微启齿道：“这是我今日要完成的第一件事，如今做的七七八八，勉强算是不错。”

　　不知这是否为未晞的错觉，眼前的南宫瑶这般华丽的装扮，却只让她想起了一种东西。

　　是凡尘的烟火。

　　它虚无而绚烂，在绽放一瞬又显得无比的飘渺与浩大。

　　就像，随时会坠落一般。

　　缓了缓，南宫瑶摆正了身子，又道：“这第二件事，想必我并不为告诉你的此事最合适的人选。叶穆现在正于浮黎宫上的木兰楼里，今日虽是大节，可他作为掌管时节的仙也是不可停歇一刻的。他今日加紧了工作，有些累也是在所难免的，你莫要为难他。”

　　“他本要将此时告诉天君的，但已被我阻断。因一旦他知晓了此事，一定会第一时日将你召回凌霄殿。如今，我已托他将这事先同你讲。”

　　“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他。”

　　绕过一片竹林，微凉的春风吹开轻纱似的薄雾，吹落晶莹的雨雾，卷一缕黄花昨夜的幽香，拂过水榭，绕过长廊，约一刻钟后，未晞才到达所谓的木兰楼。

　　楼分两层，底层只是甚简陋的铺了几张红木桌子和椅子。她放眼望去，叶穆坐在靠窗户的椅上，正贪贪睡着，好似随时会有人来将其惊醒一般，沉沉的用手将自己围住。

　　“进去罢，这事对你分外重要。”

　　未晞一步踏过门槛，向着叶穆的方向走去。他好似已从梦中醒来，睡眼惺忪的望了望周遭景象，随即偏头，望着神色十分惊异的未晞。

　　“你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的？”

　　“是。”他将目光从她的脸上撤下，转于对面的红木椅子上，声音还有些沙哑，如同被深海里的泥沙侵蚀过一般，携着懒散与一道不容质疑的语气，道：“怀悠她，葬身在了城隍庙里。”

　　未晞脸上微微的笑意一瞬消散。

　　她花了三秒来确认从他口中说出的语句。

　　良久，直到困倦袭来，腿间微酸。她像是大梦初醒，一世长离。

　　微风吹拂，她垂了眉，五指托住前额，面容隐于掌下。

　　这个想法，曾经窜入过她的思绪之中。但在叶穆和自身催眠的作用之下，她绝不会愿意往这方面多想一毫。

　　她不希望，也不会允许。

　　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她抬眉，嘴角似有笑意，冷却在肃杀的默空中。

　　她看着叶穆，眼角早已湿润。但她绷得紧，像是拼劲全力般的，不让那点雾气凝聚成形。

　　良久，她问道：“城隍庙是何地方？”

　　“是人间的一处地方，我在那里已然寻到她的仙体。气息已经消散了，因还未得到天君的允许，我不能将其运回仙界来。”叶穆淡然的拨了拨颈间的领口，方才松松斜斜将他的脖子绷得正紧。

　　他敏锐的预感到未晞下一步的动作。

　　然而事实与他所想的还是有些不同。未晞没有同他想的那般，上前先对着他这个唯一可作为发泄对象的人，做一番浅显的压力释放。

　　她眼中一瞬恨意衍生，转一瞬消散。将洪流掩于了无波纹的海面之上，既可显得她的无情决绝，又可迷惑来往的行人。

　　寻一个时机，在他们以为必然安全的环境下，生生吞噬所有生命。

　　“我记得怀悠可是仙界上阶三品，如今死在它界，那么，身为死后管籍的叶穆上仙而言，可否带有不可推脱的绝对失职？”未晞抚了抚额间的碎发，漆黑如泉的长发在指间滑落，抬头间，她取下发髻间的绯色匕首，朝着他的心间指去。

　　“你既不让我看见，又叫我如何相信与你？”未晞跃步来到红木方桌之上，匕首的距离离他只有一毫之距。

　　她调整好面目上的本该充斥的狰狞，心念着反驳他至今对她的所作所为，“我记得，百年前你同我讲，怀悠在人间过得很好。如今，你又同我讲她已永逝。”对着他异色的双目，发出‘戚’的一声后，她笑得讽刺：“你一直都觉得我是个傻子，于是便将谎言全部赠予我。”

　　他选择了一副清秀至极的样貌，选择在他永远无波无恙的容颜之中，隐逸本该会如春花秋月的情绪变换。

　　鬓如刀裁，面如桃瓣，目如秋波。

　　这是她脑中对他原本的预想。

　　未晞知道，她一共问出了三个问题。但答案，绝不会出自叶穆之后。

　　叶穆这人，没有回答难以解释清楚问题的兴趣。

　　所以，她也没有多做指望。比起向叶穆索要答案，她更乐于相信自己的猜测。

　　“我从未叫你相信过，你愿信便信，我亦不会强求。”他本来在原地坐的安稳，但由于实在困的不行，便随意的打了个干哈哈，“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就够了。怀悠在你三百年前去往凡界以前去过一趟妖界，不知妖界帝下对她做了什么，她已嵌入妖骨，引入妖血，化而为妖。”

　　叶穆突然转身望着她，眼睛蕴藏了几分不可名状的悲楚。

　　“三百年前的任务本是要让你夺回她尚还完好的圣劫。她原本还有一丝活着的希望的。”

　　他盯着她，没有错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直到腰间的匕首触及到手臂上的肌肤，他才微微回过神。

　　“概述而论，怀悠从三百年前就再未回来过。你在凡间的任务出了差错，从此改变了凡人的命格。怀悠她之所以死，是因为替你换了一命。”

　　未晞收回匕首，在这句话传入耳畔的一瞬，她终于从木桌上翻身而下，经此一折腾，她往后颠了三步，脚步晃晃悠悠，掌心已有汗珠渗出。

　　她终于有了些信服这话的表现，这足够让叶穆察觉到方法所在。

　　“你在同我开玩笑？”

　　她脱口而出的一句，竟是这个。

　　“相信是你，不信也是你。话已至此，我多说无意。”叶穆已然起身，想说的话已经转达。他用事先酝酿好的眼神向她投去一剂廉价的悲悯。

　　未晞不言，像是一具石像，凝然在此时。无边无垠之间，恍惚间彷如万物俱逝，独有几粒风沙漫天吹散。

　　“好，好。”她的脸上未做太多的表情，只是停顿，长达半刻的停顿。

　　只是怀疑。

　　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或者怀疑这才是地狱。

　　而她，已经死了。

　　未晞颇诚恳的作了作揖，将神情没入袖中，缓缓道：“本仙，就此告退。”

　　南宫瑶与叶穆一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觉着颇为凄凉萧条。

　　沐燕山上一时鸟鸣惊人，灵鸟唤急，匆匆而过。

　　“我方才扮的叶穆如何？”

　　南宫瑶转身探过变回原样的关慈，揶揄道：“错是不错，就是有些自夸的味道。”

　　关慈望着山下崎岖小路，神色郁郁，“你知我为何要办成叶穆的模样同她将这些话么？”

　　南宫瑶见过他的侧目，他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眼睛里闪动中一千种琉璃的光芒。

　　良久，她摇头。

　　“那个名唤未晞的人，她是不信我的。”

　　所以为了接近，他事先特意装扮过一回。如此一来，方才一席话才会稍稍带上一点信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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