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歌

作者:西湖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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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沙之死


      离大梁国都汴京还有五十里,官道上有一个茅草搭的茶棚,破旧的茶幡被西北来的风吹得呜呜作响。
      正是数九隆冬,枯草上的霜直到中午都化不开,连太阳看起来都是冷的。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赶路。奇怪的是,这个小茶棚的生意还不错,屋里竟挤得满满当当的人。
      角落里坐着一对父女,小姑娘看起六七岁的样子,面前摆着还冒着热气的一碗面和一碟碎牛肉,似是不肯吃,他父亲在一边不知道细细的跟她说着什么。
      旁边桌上是几位虬髯黑汉,也不只是干什么买卖的,操着一口声音极大的北方口音,整个屋子里都是他们嘈杂的吃喝声骂娘声。
      “嘿,昨天晚上那几个娘们真带劲。”其中一个汉子似乎吃饱了喝足了,拿着牙签悠闲的剔牙。想起昨天晚上,他似乎意犹未尽。
      “老二,没出息,别想了,等明儿我们买了越女国的奴隶回去,还不随你怎么享受。”
      “哈哈哈哈,听说那里的女人,个个肤白貌美,美若天仙啊,哈哈哈哈,以后我们兄弟有福了。”
      “你们呀,也别做梦了,到时候红姑还不得剥了咱们的皮,真是美若天仙,也轮不到咱呀。能到野店子打个牙祭也就不错了。”
      一旁的小姑娘眉头越蹙越深,轻声说:“伯伯,他们实在讨厌。”
      中年男子道:“不要听,别污了姑娘的耳朵。”
      “哎,你们说,过两天要火烧的那个妖女,到底得有多美?”
      “那肯定比翠浓院的小红还好看。”
      “那可不,不知道活好不好,要是能让老子享受一次,哈哈哈哈。”
      小姑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冰霜似乎要崩裂。

      她忽然转身走到这群大汉桌旁。
      大汉狐疑的看着这个小姑娘。
      脸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笑的弯弯的,真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
      她甜甜道:“叔叔,是你们的东西掉了吗?”
      手里摊着一只精致的荷包,雪白的锦缎上绣着翠绿的铜钱草。
      大汉接过荷包,打开一看,赫然竟是一把金沙。
      大汉的脸兴奋的有些抽动,接着又强压下去。另外几人的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是,是我们的,小姑娘,真乖,谢谢了啊。”
      “走走走,老板,结账,赶路了。”
      随着一声声打马声,乌泱泱的一群人离开了。

      小茶铺里安静了下来,只有炉火煮着面汤的翻滚声。
      小姑娘开始吃面,吃得很慢,但还是吃的干干净净。自己披好衣服,轻轻道:“伯伯,我们走吧。”
      外面停着一辆很普通的马车,挂着厚厚的棉帘,中年男子把小姑娘扶上马车。驾车向京城而去。
      薛家经营药材、茶叶、珠宝生意,只薛记药铺只在京城便有二十七家分号,宫里用的药材都有很多出自这里。
      薛府的大宅就在东街,这条街上住的尽是顶尖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如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大将军,皇后娘娘盛雨鸢的胞兄盛威的府邸就在这条街上的第一家。
      街道宽阔的可以并行跑开八匹马车。
      路面被洗刷的干干净净。
      一些人家的亭台楼阁高出了高高的院墙,看起来错落有致,不时地传来丝竹管弦之声。

      这衣着普通的驾车男子,正是京城首富薛记老板薛城。
      马车缓缓的停在薛府门前。
      小姑娘掀开帘子,天色暗了,不知何时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薛城的头顶已经白了一片。
      薛府夫人柳茹正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门前等候。
      马车一停住,柳茹便迎上前去,把小姑娘裹在貂裘里抱了下来。“满天,你可算是来了,冷不冷,饿不饿?”
      满天伏在柳茹怀里,轻轻啜泣:“茹姨。”
      柳茹心里一抽,也忍不住流出两行清泪,抱得更紧了一些,“满天,跟茹姨回家。”
      “嗯。”
      柳茹看着怀里这个小小的,温顺的像小猫一样孩子,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薛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从今天起家里多了一位小姐,临兴老家二老爷的孤女。二老爷突然暴毙而亡,留下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怕孩子受苦,老爷处理完丧事便把孩子也接了回来。正好府里有三个小少爷,偏偏缺一位小姐。这回夫人,白得个闺女,怕要当成亲生地来养了。
      柳茹抱着孩子,薛城在后面给他们娘俩撑着伞,小跑着就到了卧房。
      满满的一大桶热水已经弄好了,旁边铺着干净的毛巾帕子,和换洗的衣袜棉袄。
      这一路上虽然穿的不少,可天气太过寒冷,孩子的身上冷的和冰一样。
      直到柳茹为她洗完热水澡,身上才暖和回来。

      桌子上全是满天平日喜欢的菜,甜甜的糯米糕做成了一只绿色的小乌龟,糖醋排骨,清焖莲子,玉带虾仁,冬菜肉末,粉蒸鸡……
      满天屁股扭扭的爬上比她都要高的凳子上,旁边坐着三个眉清目秀的小少爷,六只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肉球。
      柳茹看着她的三个傻儿子,和被裹成粽子的满天,这孩子既不说冷,也不说热,穿了里三层外三层,小手还是冷的和冰似地。
      窝里炉火正旺,或许给她穿的还是太多了,看着有些可笑:“这个呢,是你们二叔家的妹妹满天。你们不是盼妹妹很久了吗?这回把妹妹盼来了。”
      “满天,这是仁礼,仁义,仁信。”
      满天突然瞪大眼睛惊恐的问柳茹,“他们三个为什么长得一模一样?”
      “因为他们是一胎所生。”
      满天还是瞪着一双听不懂的眼睛看着柳茹。
      “哈哈,小不点,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满天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仁礼哥哥,仁义哥哥,仁信哥哥,你们好,我是满天,我今年六岁了。”
      三位小少爷看着满天伸出的小手,不知所措,茫然的看着母亲。
      柳茹笑呵呵的对她的儿子说,“在满天的家乡,若果两个小孩要做好朋友,就会互相握握对方的手,你们要做满天的好朋友吗?”
      三个小子,满心欢喜的去抢,逗得满天咯咯直笑。
      屋子里不断传出轻声笑语,小孩子很快就可以玩在一起,忘记烦恼和忧伤。
      柳茹心想:“以她的年纪到底知不知道生死是怎么一回事呢。”

      城北的龙兴客店里,发生了一宗命案,几位北方来的客人,第二天被发现全部暴毙在了房间里。既不像中毒,身上也没有伤口。
      这本不算是一件小事,可是既找不到家属又查不出死因,刑部草草地收了尸,就此了事。

      三个月前,大将军盛威带十万大军攻破越女国国都莫拖城,不仅带回了被俘虏的国主雪沙,还带回了三千貌美女奴。
      皇帝一个月前下令,冬月十五正午午时三刻火烧妖女雪沙。

      能见到倾国倾城的绝色妖女被活活烧死,任谁也不愿意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午时行刑,天刚蒙蒙亮,街上已经挤满了人。
      今天也是越女国女奴被拍卖的日子,行刑在西市,拍卖在北街。京城有一半的人在这里等着看女妖,另一半的人等着去抢美女。
      柳茹抱着满天举步维艰。
      从昨日傍晚开始下的雪一直没停。到现在,越下越密。
      满天从柳茹怀里挣扎出来,茹姨抱得她太紧,她觉得难以呼吸,从昨天开始,茹姨抱她都抱得比过去紧太多。
      她赫然看到了被绑在火刑柱上的雪沙,满天一下子怔住了。
      她的头发杂乱的披散在脸上,脸上瘦的只剩下两个大而空洞的眼睛。没有人会相信这曾经是个绝色美女。
      白色的还带着折痕的囚服穿在她的身上随着风晃晃荡荡。满天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把她绑到柱子上的,所见之处,到处都是暴起的青筋和一道道伤疤。
      这不是她娘,她不相信,满天红着一双眼睛转头去征询她最信任的茹姨,可她的茹姨正盯着台上的女人,眼泪簌簌的落下。

      茹姨附在满天的耳朵上悄悄地说:“满天,你一定要记得,不管一会发生什么,不可以叫娘,也不可以哭出声。”
      “记住了吗?”
      “记住了。”听到她乖巧的奶音,柳茹的心里更是难受,最艰难的还没有到来,她有点后悔带孩子来这里,可是她有什么权利阻止这对母女见最后一面。

      她们站在雪沙的正前方,不过几丈,可是雪沙始终没有抬起头看她们一眼,许是她再没有一点力气,许是她不屑在看这熙攘的人群,许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她眼前,许是她不忍再看女儿一眼,更不忍让女儿看她如今恶鬼一般的模样。

      她闻到了孩子的奶香味,她知道她来了。
      她多想抬起头再看女儿最后一眼,看看她这几个月是瘦了还是胖了,他们有没有把她照顾好。
      可是她不能,上个月耳后挨的那一棍子,让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的眼泪濡湿了眼前的长发。
      走吧,走吧,柳茹你快带她走吧。
      我不要她报仇,我只要她快乐健康的长大。

      已是午时一刻。
      几个衙役正在往雪沙脚下的柴火上泼桐油,剩下的几个衙役举着火把在等着行刑官的一声令下。
      好不容易挤在前排的人有些失望,绑在柱子上的那个女人,既不是倾国倾城,连头也不肯抬。只可惜出门时没带些鸡蛋白菜,朝她扔上一两个也有点意思。
      离午时三刻越来越近,围观群众越来越兴奋。
      “烧死她!”有个少年人跳起来大喊了一声。
      “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
      所有人的勇气和的斗志都被点燃了,他们像一个个拿着刀枪奔赴战场的英雄,这个被绑在火刑柱上的女人就是他们的众矢之的。
      雪沙的嘴角终于浮出一丝冷笑。

      今天的主刑官正是歼灭越女国的大将军盛威,他在台上正襟危坐,一脸威严,他似乎对群众的呼声感到满意,却又不得不挥手让大家停下来,因为时间就要到了,他要发令了。
      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少年,十多岁的样子,正是他的嫡子盛云息。少年带着满脸的自矜孤傲站在那里,像一个审视者,周遭的喜怒哀乐好像都与他无关。
      望向满天方向,一位锦衣的少妇一脸悲戚的怀抱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娃娃。
      女娃娃满眼的泪,却一直没有哭出声。
      她不对。
      少年疑惑的扬了扬眉头,收回目光,他不想管。
      时间到了,盛云息走下台来,正挡在满天面前,接过侍卫递过的火把,行刑的鼓声隆隆响起,又戛然而止,火把抛进柴中,大火熊熊而起。

      “风能给我衣兮,雪能濯我魂,十年能生白骨兮,带我回故乡……”雪沙终于在烟火中抬起了脸,婉转而歌,依然俾睨天下,绝代风华。

      柳茹紧紧把满天裹在怀里,捂住耳朵和口鼻,火堆里传来凄厉的尖叫声,似鬼哭,似狼嚎。
      盛云息站在她的面前,她只能看到他黑色的裘衣和随风舞动的青丝,她只能听到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嚎叫,她只能感受到茹姨胸前激烈的起伏,她只知道自己无法呼吸更无法喊叫。
      后来,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她好像什么都记得,她甚至记得风雪中飘过来一股股肉被烤焦了的味道,她甚至记得火钻进身体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

      那天的一切,从此是她日日缠绕,永生难以摆脱的噩梦。

      嚎叫终于停止,人群渐渐散去,满天的风雪都被隔绝在马车之外,柳茹手忙脚乱的解开了满天的外衣,露出了满天小小的僵硬的身体上的一身丧服,柳茹指个那片烧成灰烬的方向:“满天,给你娘叩头,送你娘回家。”
      韭上朝露何易稀。露韭明朝更复活,人死一去何时归
      满天额头上的刘海已经被泪水沓湿,沾在了一起,一双眼睛也红肿的像对核桃。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她说:“茹姨,满天这里好疼好疼。”

      满天从回家后就开始发高烧,烧了七天七夜,全京城的最好的大夫都被请到了薛家,等到了第八天早上,满天的烧才退下,醒了过来,喝下了满满的一碗小米粥。

      她要快点长大,她一定要快点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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