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刀者

　　“你醒了吗？”
　　耳边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脑海中迷迷糊糊地浮现这个念头，坂田银时把自己的头埋得更深了些，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那个似乎在身后紧紧追逐、让自己无法获得片刻安宁的声音。
　　“——快醒醒。”
　　那个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真是让人厌烦。就算是有客人来了他也……
　　对了，他是不是在打工来着？
　　坂田银时试图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抬头——
　　那个他据说很熟悉、看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女孩正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身看向他。
　　她看上去很苍白，皮肤和双唇都没有什么血色，衬得那双带有金属质感的纯色瞳孔黑得发亮。就算此时她勾起唇角，似乎正浅浅笑着，那双冰冷而深邃的眼睛中却看不见一丝笑意。
　　似乎发现了坂田银时已经醒来，她缓缓歪了歪头，细碎而不凌乱的黑发微微倾斜，将那无机质的冰冷视线尽数遮住，只余苍白的面颊上的一点泪痣，伴着她微勾着的唇角，反倒显出几分如蜜般甜美的笑意。
　　不过在先前那冰寒刺骨的目光之后，这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虚假。
　　坂田银时不由得瑟瑟地问：“……我以前得罪过你吗？”
　　明以奇异的目光看向他，仿佛他问出这个问题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似的。
　　“我没想到，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她唇角的弧度勾勒得更大了，但这并不能使那个笑容显得更加真实。那张姣好白净的面容因为夸张的嘴唇不自然地扭曲起来，与毫无波澜的双眼一起，显露出如暗夜般深邃冷酷的神情，让注视着的坂田银时不禁悚然。
　　坂田银时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结结巴巴地试图挽救这个局面：“怎、怎么了？那我问些别的……你、你被什么人伤害过吗？为什么笑得这么……难堪？”
　　闻言，明缓缓把唇边不自然的笑容拉回，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上便只剩下淡漠和冷酷。
　　“你猜得很对，我……被狠狠地刺伤过。”
　　她冷冷地看着坂田银时，目光如刀刃，一道道割在坂田银时的身上。他不禁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微微颤抖起来。
　　尽管她的语气听起来只像在说感情问题，但坂田银时冥冥中察觉到，她话中的意思绝没有这么简单。
　　明拉着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还未发育的瘦弱身体并没有带来任何绮念，坂田银时只是全心全意地感受到温热的皮肤和鼓动着的心跳。
　　这一切向着她“活着”的特征，不知为何令他感到了安心。
　　神色冷淡的女孩微微蹙起眉头：“很痛哦，这个地方。”
　　坂田银时陷入一阵细思极恐的迷茫：心中这莫名的心虚，到是因为什么？
　　他僵硬着站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明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语气沉静地道出恍若宣判的问句：“你猜猜看，是谁做的？”
　　赤红的双瞳隔着细碎的刘海注视着女孩纯黑的眼睛，几乎要被其中刀锋似的光芒刺伤。顿了顿，坂田银时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她的面庞，指尖尚未触及那微红的眼眶，恍然间却意识到她并没有在流泪。
　　稍有尴尬的坂田银时局促地缩回手，胆怯地悄悄观察明的反应，被她冷眼看得浑身一震，快快地收回视线，瑟瑟地蜷缩在一起，试图给自己带来一点安全感。
　　面容冷淡的明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中甚至在低声发笑。
　　看看这个胆怯的坂田银时！没有记忆的他简直和先前的那个人毫无关系，几乎可以被当作两个人。如果真的是这样，她说的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宣泄而已。
　　她迅速地平静了下来。
　　“算了，没什么。”明微微垂眸，唇边又挂起了毫无感情的弧度，冷淡地吩咐道：“别在这里说话了，你把外头客人吃完的桌子收拾一下。以后别在厨房睡觉了。”
　　坂田银时小心地观察她的表情，悬起的心仍然没有落下。这孩子冷淡的表情落在眼底，总让他的胃里带起一阵绞痛。
　　这并不是他所熟悉的……
　　什么？
　　为心中隐约冒出来的想法感到困惑，来不及回想，坂田银时就不由自主地说道——
　　“对不起。”
　　明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向他投来轻轻一瞥：“说什么呢？这明明和你毫无关系……难道不是吗？”
　　她平静端庄地微微俯身，然后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开。
　　坂田银时茫然地注视着她纤细的背影，感到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什么。
　　“……对不起。”
　　向着谁也不在的空白，他喃喃自语。

　　“银时？你怎么在这！”
　　坂田银时无精打采地抬头，面前正是假发那张大脸，贴得实在太近，鼻子几乎都要怼在他脸上了。
　　坂田银时也知道先前分散撤离的队伍最近要重新集合了，但他倒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这个小兔崽子的脸。
　　“假发你们到了？矮杉那家伙呢？”
　　“我想这么久不见了，大家都好好聚一聚。他刚到不久，还在整顿，就先来找你了。”
　　桂小太郎有些担忧地问：“倒是你，发生什么事了？你看起来怎么这么消沉？”
　　坂田银时微妙地撇开视线：“紧张那么久了，不就是想放松一下，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吧？”
　　桂小太郎粗略点了点地上的酒瓶，意识到事情绝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发生什么事了。”桂小太郎斩肯定地说，“就算你现在不告诉我，我们早晚也得知道的。”
　　坂田银时嘴唇微动，最终还是归于沉默。他把最后一口酒咽下喉咙，苦笑着站起身，叹了口气。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他闷闷地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桂小太郎狐疑地瞅他一眼，心下细细思考：虽然他才到，但他听说这次行动的情况大体非常乐观，除了高杉那边脸色不好看以外，基本没什么战损。这种情况下，又有什么事能让坂田银时这家伙糟心到这个程度？
　　他扶着坂田银时走了几步，忽然一顿：“你打听到老师的消息了？”
　　坂田银时有气无力地回答：“不是老师的事…… ”
　　“那又会是因为什么？”
　　“——哼。”
　　两人被吓了一跳，一抬头才发现高杉晋助就站在不远处。他看起来心情很差，眉头死锁，唇角紧抿，神情间满是阴霾。
　　像是被踢了胯♂下一般扭曲的表情简直效果拔群，直接让酒精作用下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
　　桂小太郎颤颤巍巍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高杉晋助的回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这种语气……坂田银时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妙。
　　好消息是那股几乎将他压倒的杀气并非针对他而来，坏消息是坂田银时大致能猜到矮杉到底在因为什么而愤怒。
　　他推开桂小太郎扶着的手：“你的队伍在汇合的路上……”
　　高杉晋助看了他一眼，语气阴沉：“我们遭到了相当严密的围剿。”
　　桂小太郎试探地问：“我记得你带领的队伍，叫鬼兵队？”
　　像这种明确的称呼，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还象征着整个队伍上下都团结一心，向着队长高杉晋助所指的方向前进。这支队伍已经不是当初刚分兵时那样，只是一个责任，已经成为了手足、亲人。
　　也正因为如此——
　　“我没有办法不怀疑她。”高杉晋助声音嘶哑。
　　坂田银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腿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还是桂小太郎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桂小太郎迷茫地问：“她？谁？”
　　高杉晋助稍稍平复心情，语气低沉地说：“我回到这里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有叛徒。你猜猜看，是谁？”
　　他们在军中熟知的“她”，也就只有……
　　“怎么可能？”桂小太郎下意识地拔高了嗓音，“这是真的吗？已经确认了？有证据吗？不，我觉得她不是这种人！”
　　高杉晋助摇摇头，转向坂田银时：“你们当初遇见的那个人，是天人之中臭名昭著的宇宙海盗团春雨的第七团团长。虽然目前尚且无法完全确定他的战力，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不仅实力无比强大，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强者。”
　　初到不久就已经完全了解事情经过的高杉晋助逐一叙述最近最流行的故事。
　　“她面对那个天人且不落下风，还能让你和队员全身而退。如果她真的有这么强大，她为什么不展现实力？她反而更有嫌疑。反过来想，如果她没有如此实力，她又是怎么才能独自面对连你都无法应付的天人？”
　　高杉晋助冷静陈述的样子实在太过刺眼，坂田银时撇开视线，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已经知道得这么清楚了……我还以为不会这么快的。”
　　桂小太郎一时间着急了起来：“仅仅这样就能认定她是叛徒吗？还有银时，你的态度也太模糊了。明在你手下，你应该是最清楚到底发生什么的人，也是最能替她澄清的人，你就这么放弃实在不应该啊！”
　　坂田银时苦笑起来：“你以为我没有澄清吗？以我的名义担保也好，明令不准乱说也好，这个故事已经在所有人之间传遍了。就算我说她是无辜，又能怎样？就连对她多少有些了解的矮杉都……更别说那些从来没有接触过她的其他人。”
　　“这个流言来得太快了。”他咬着牙说出自己的猜测，“或许是因为面对一直无法打败的天人，只能到处逃窜攘夷军颓势非常明显。几乎绝望的普通士兵和高层都需要一个背负罪恶的人，让所有人都能重新团结起来一起处罚他、孤立他，振奋士气。”
　　桂小太郎眼前一亮：“而且最近白夜叉的风头确实不小，处罚你的副手也可以削减你的势力——”
　　高杉晋助冷笑着打断：“你也太乐观了。就算这种可能的确存在，可明的嫌疑绝不是能这么容易抹去的。”
　　坂田银时沮丧地垂下头：“反正你已经认定了她是叛徒，那就随你吧。毕竟我再怎么说，她也已经……”
　　已经想好了明的三百六十五种死法，桂小太郎悚然一惊：“明怎么了？”
　　看出他的紧张，高杉晋助冷淡地回答：“放心吧，还没死。”
　　“她被关禁闭了，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坂田银时一直低着头，闷闷的语气里满是无力和愧疚，“而我……无能为力。”
　　桂小太郎错愕地看向他。
　　当所有人都宣判一个人有罪的时候，无论事实如何，这个人就一定有罪。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再加上现在是最差的时机——
　　一场大战近在眼前。
　　之前的大本营被大批天人围攻，虽然位置隐蔽，但几乎所有补给线路都被切断，逼不得已选择尽早转移。天人持续进军，幕府逐渐弱势，攘夷军的退路也随着渐渐消失，剩下的选择只有在被消耗至死前尽力一搏。
　　然而，被认定为叛徒的明只能被留在后方，唯一坚信她无罪的银时必定要上战场。他们虽然在攘夷军中逐渐获取了声望，但仍然只是略有名气的小将而已。先不说开战前银时能不能保住明，战时在后方将明杀死简直易如反掌。
　　如果在这个时候，银时就已经放弃的话……
　　“你不可能不知道。”桂小太郎望着银时，缓缓说出银时不可能不知道的那个答案：“她根本活不下来。”
　　高杉晋助和坂田银时都移开目光，谈话陷入一阵沉默。
　　夏日的蝉鸣恹恹地响起，即便在树荫中也无法逃避的热浪纠缠着黏湿的汗水，向站在树下的几人无休止地涌去。
　　但此时，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那是一个似乎无法规避的未来：高塔的顶端竖立着一座墓碑，而他们这些攀登者明明知道写的是谁的名字，却还是一步步地走向那个结局，期待揭开一个不可能出现的谜底。
　　桂小太郎被这一切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虚弱地轻声问道：“她在哪里？”

　　还是那张被锁死的门，坂田银时背靠着坐在地上，轻声说着——
　　“我可以帮你逃走，你改名换姓去一个全新的环境。没有乱七八糟的谣言，也没有背叛和战乱。只要你能活着，好好地活着……”
　　顿了顿，他接着说：“我真希望我们能一起，但我没办法就这样离开，我还有一定要做的事。”
　　门的另一边传来轻柔的声音：“是因为你们的老师？”
　　“松阳老师被捕是我们三人参加战争最根本的原因。为了调查他的下落，也为了遵守和老师的约定，我一定要在攘夷军里战斗，直到找到答案的那一天。”
　　“你和老师约定了什么？”
　　“要好好保护同伴们，直到他再次回到我们身边。”
　　女孩轻轻地笑了起来：“银时，你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啊。”
　　“……”
　　坂田银时偷偷地抹了把眼睛。
　　“怎么了吗？怎么不说话？”
　　“……阿银我……才没有哭哦，只是眼泪里掉进了沙子而已……好了！阿银就是有点多愁善感而已，别再嘲笑我了！”
　　那扇门后，女孩语气轻柔：“我只是想说，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我还是想要和你们在一起——”
　　那声音是多么甜美而温柔啊，简直像易碎的梦一般，简直让人想要沉溺其中。
　　“就算战斗在最后一刻也好，我宁愿我们的尸体靠在一起，也比一个人听到你们的死讯好。”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坂田银时感到自己的胃在抽搐，于是一点点地抱住膝盖，试图获得一点温度，“一定会达成的，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就算付出怎样的代价——”
　　“没关系，银时，我并不在意结局。只是，就像是你希望我能活下去一样，我也同样的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连带我的那一份……”
　　“呸呸呸！说什么呢！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们都能皮糙肉厚地活到最后，然后一起快乐地吃巧克力！”
　　坂田银时蜷缩起来，死死地抱住自己，感受膝盖上逐渐漫延的水迹。
　　“我听说天人那儿流行一种新的甜品，好像叫巴菲？快说我们最后一定能拿到Happy Ending！这样我就请你吃那个新甜品！”
　　门后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片沉默。
　　“快说啊！说我们最后能……”
　　“银时？”
　　“……什么？”
　　“我们所有人最后都能像童话一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如梦般易碎的话语，被轻飘飘地传递在可怖的黑暗中，几乎无法保留任何一点温度。
　　如果这是梦的话，请持续的再久一点吧。
　　随便什么神都好，他如此暗自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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