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栎阳侯脸拉得老长：“老臣还以为，大王忙于政务，所以进来时没让内侍通报，不想打扰大王。”
　　按辈分，他算是嬴政的舅舅，在宗室里是德高望重的老族人了。
　　嬴政整整衣袍，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在案后坐下，“栎阳侯难得来咸阳，今日特意到书房见寡人，所为何事啊？”
　　夷缃头顶余痛未消，因道行不及某人，站在一旁时脸上飞起两朵红霞，只能低下头掩饰。
　　诶，不对，她和秦王很正经地讨论六国大事被长辈撞见，她心虚个什么劲儿？
　　她微微抬头，见那栎阳侯将手里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说正事之前，老臣今日还得倚老卖老提一件事。”
　　嬴政道：“栎阳侯请讲。”
　　“太后□□秦国，差点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大王不计前嫌，将她接回咸阳已是极大的仁慈，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宽恕那助纣为虐之徒？老臣深感忧虑。”
　　以栎阳侯为代表的宗室对赵姬极为不满，也不大赞同嬴政的举措，但因秦王旨意不可违逆，也就忍了下来。如今木已成舟却旧事重提，老人话中有话也不说清楚，嬴政一时不明其意，只捏着案上地图一角等他继续说下去。
　　栎阳侯一只沟壑纵横若朽木般的手指着立在一旁的夷缃道：“这侍婢是太后的人，当初到大王身边也目的不纯。大王既能将嫪毐余党悉数流放以正国法，为何还将此女留在身侧？”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夷缃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不由彻底抬起头来，欲跪下辩解，被嬴政抬手制止。
　　“栎阳侯多虑了，寡人与太后已和好，不应再有疑心。”他明白，栎阳侯表面提的是夷缃，实际上还是在反对他接回太后。
　　“大王！”栎阳侯拐杖又敲了两下，颇有几分怒其不争之意，“妺喜亡夏，妲己乱商，大王今已亲政，万事由自己做主，断不可因一念之差，毁了秦国几代先王的基业！”
　　老臣白发苍苍，又近耄耋之龄，因而说话缓慢，一字一句皆似饱含深情，令人动容。
　　夷缃却听得很纠结。
　　妺喜、妲己都是红颜祸水，他这么说其他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但是牵扯到君王，就大大不同了。
　　果然，嬴政方才还算客气的语气一下子冷下来：“栎阳侯慎言，寡人并非桀纣。”
　　栎阳侯也自知失言，默然不语。
　　“寡人下的旨自有寡人的意思。”顾及到宗室老臣的颜面，嬴政语气缓下来，“你们的意思，寡人也知道。然桀杀龙逢，纣戮比干，天下叛之。太后虽罪不可恕，但也是寡人生母，寡人若为此弑母，岂非寒了六国赴秦士子的心？这件事你们以后不要再提，也不要生出其他杂念来。”
　　“六国士子！”栎阳侯重重叹一口气，“大王寄厚望于六国士子，我大秦又以天下为事，然大王可知，六国人有不轨之心，谋秦之意？”
　　嬴政以为他又是紧张过度，不由有些不耐，拿过一卷竹简，“此话又是何意？”
　　栎阳侯上前一步，“大王可还记得郑国？”
　　嬴政翻着竹简：“寡人记得，此人乃韩人，如何？”
　　栎阳侯道：“郑国修渠，实为韩疲秦之计，郑国乃韩国间人。大王，我们都被骗了！”
　　嬴政“啪”地合上竹简，正色道：“……郑国，是吕不韦推荐过来的，寡人初登基便入关中修渠，怎么突然就成了韩国间人？”
　　他将信将疑。栎阳侯道：“从他住处搜出了几十卷与韩国往来的密信，证据确凿。此事事关重大，故而由老臣报与大王，其余人在议政殿偏殿等候。”
　　话听到一半，嬴政已霍然站起，“岂有此理！”
　　他走得太快，绊倒了书案，案上竹简“轰”一声全倒了。
　　嬴政发火时喜欢扔书，扔赵高头上时由赵高捡，批量推倒时由夷缃整理。这次他是急着去议政殿不小心无暇顾及，习惯使然，夷缃便自己蹲下.身准备将竹简捡起来。
　　栎阳侯转头看到，怒斥：“大胆，汝意欲何为？！”
　　夷缃：……爷爷我捡个书。
　　嬴政不悦道：“栎阳侯！”
　　他能替自己说话，夷缃还是很感动的，但是老头的执念就跟更年期的大妈一般，来得烦人又无厘头。
　　“大王恕罪，栎阳侯恕罪。栎阳侯以为奴婢窥探秦国机密，事实上，栎阳侯实在多疑了，”她顿了顿，抬头粲然一笑：“奴婢不识字，不信您请问大王。”
　　嬴政面上怒火消隐些许，栎阳侯指着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下人大都目不识丁，难不成他真的吃饱了没事干去问嬴政？
　　说到底，栎阳侯心心念念的还是太后赵姬的事，提起她只是作为一个由头。要不是这样，还轮不到她一个小透明躺枪。
　　郑国的事被宗室扒了出来，秦王大怒，下逐客令。
　　秦国官署众多，细分下来各个岗位最多者需百人，其中有秦人也有六国人。逐客令一出，官员瞬间便流失了七八成，这样做导致的后果是——若人才补救不及时，那么统治系统将从地方一路瘫痪至中央。
　　这种一想就十分荒唐的决定定是有人在煽风点火，夷缃几乎立刻便想到了昨日那栎阳侯，说不定偏殿内的一众宗室大臣也有功劳。秦以功授爵，不仅被尊崇儒家世袭礼法的山东六国所不接受，国内的王室宗亲也多有不满，若六国人走了大半，为弥补官位空缺，必定要启用宗室臣子，白得的饭碗，谁人不要？
　　旁观者清，夷缃被这细思极恐的想法惊吓到了。
　　她和蒙恬站在门外，都不敢踏入一步。
　　蒙恬戳戳她的胳膊，低声道：“大王现在应该冷静了，你去看看。”
　　夷缃睨他一眼：“你怎么不去？”
　　蒙恬很实诚：“……不敢。”
　　夷缃道：“你和大王好基……好友这么多年，有甚不敢？”
　　蒙恬道：“大王那么喜欢你，你又有甚不敢？”
　　夷缃瞪大眼看他。
　　形势紧迫，蒙恬还苦中作乐，贱兮兮一笑：“我早看出来了。那日你冒失地闯进来，大王没说话。若换作其他人，早被拖下去杖毙了。”
　　“杖毙？”夷缃寒毛直竖，刚一红的脸又“唰”地惨白。
　　“不谈这个。”蒙恬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忧心忡忡道：“大王向来英明，想必很快就能想明白。难就难在，如何收回成命。这帮宗室老鬼，尽是帮倒忙，区区一个郑国，竟然牵扯出这么大一件事。”
　　他一人自言自语地抱怨，夷缃也听懂了，“若有人来劝一劝……”
　　正这时，赵高手里捧着一卷竹简进来道：“少将军，李斯大人求见大王上书，你看……”
　　他不敢擅作主张，便先问问蒙恬的意思。
　　蒙恬略一犹豫，夷缃却不假思索道：“此人有用！”
　　蒙恬夺过竹简，展开，略略浏览一遍，看着夷缃道：“算是转机，我给大王送进去，你等在这。”
　　夷缃走到门外，正看见李斯伏地长跪，没有穿官服，看来打算是破釜沉舟了。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李斯明白，离了秦国，再找不到这样的君王令自己一展宏图。
　　长时间低头令他头晕目眩，忐忑中似乎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
　　昨天那小侍婢蹲在自己面前，手里拿着一杯茶，笑容可掬：“大人跪累了吧，喝口茶休息休息。”
　　李斯：“……”
　　虽是重臣，此刻他还是谦逊道：“多谢姑娘相助。”
　　夷缃：“客气了客气了，一杯茶而已。”
　　李斯道：“在下，说的不是这个。”
　　他是聪明人，点到为止，没有多说。
　　夷缃心道：不愧是能当上丞相的人，虽然最后晚节不保，但现如今绝对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她擅作主张，用一杯茶代表秦王的态度，希望嬴政不要把她吊起来打一顿。
　　正这么想，嬴政的声音传了过来：“先生之语，好犀利也！”
　　李斯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仍很平静：“臣语出狂妄，请大王恕罪。”
　　“先生高瞻远瞩，快随寡人进殿详谈。”嬴政又怎么会介意，他从台阶上快步走下来，亲自扶起李斯。
　　不知是有意无意，李斯朝夷缃微一点头，才随秦王进殿。
　　古代女子地位低下，更何况是夷缃这样的侍婢。不管李斯是否有心，夷缃内心都很激动，目光闪闪的看着两人的背影。
　　蒙恬在她眼前挥挥手：“看什么？”
　　夷缃痴汉笑：“大王和李斯大人，真和谐。”
　　蒙恬道：“李斯大人是大王心腹谋臣，这次也幸亏了他，才没能酿下大错。”
　　两人脑回路不在一个点上，夷缃继续道：“……大王同你也很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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