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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侠(四十三)
渐冷的西风刀子似的,将树上的黄叶一层一层地削下来,落了满地残骸。在这么些个日渐瑟缩的日子的里,倒也有那么几处地方泛着薄薄的热气,教人手脚都能舒展开,甚至额上还冒着晶莹的汗。
楚雁离就窝在这么一处地方,身边是众人在来来往往,耳边是嘈杂的呼呼喝喝,眼前是数口炉灶的烟熏火燎,手里是……一把长长黑铁勺里的油盐酱醋。他盯着铁锅里将熟未熟的菜肴,打算加调料的手悬在半空。他这一瞬间非常想穿越回过去,将那个一时嘴欠答应了白晓晓的自己的那张嘴,给撕了。
“唉,新来的!发什么愣!还不快点!耽误给王爷上菜,看王爷不扒了你的皮!”脑满肠肥的主厨狐假虎威地催促着。
楚雁离应了一声,认命地掂锅弄勺。
白晓晓搬着东西经过厨房时,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偷笑——也很快被其他人给训了。
一线牵在李守一离开那天之后,没多久便失去了效力。他们两个便使了点李老爷给的钱,双双混进了东梁王府——一个发挥所长,进了厨房;一个成了粗使丫鬟。
至于为什么混进东梁王府?
这件事说来,话还有那么点长。
之前楚雁离那番死劫的言论,虽然一时震住了白晓晓,但到底没慑住她。她这一路上都在思考破除死劫的办法。想来想去她发现,楚雁离的逻辑在于,因为命运的意志不可违逆,而且这个所谓的“命运”要周晚月或者与她命运相关联的一个人去死——谓之死劫——再加上白晓晓自己亲口说“不愿为她而死”,所以就等同于白晓晓什么都做不了。
白晓晓决定不信这个邪。
虽然白晓晓不信楚雁离的邪,但究竟要怎么做,她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来——直到沈宁的那篇游记给了她灵感。周晚月之前宴请沈宁时,白晓晓就坐在宴客的大厅里,听了一耳朵关于沈宁的前尘旧事。尤其是沈宁外出游历时,救了小皇帝那件事。
他们两个缘结于一场救命之恩,但那场救命之恩亦是有始末的。那篇游记提了一点,再加上她在寨子里听来的那些个恩恩怨怨,大致可以拼凑出真相来。
那时候小皇帝还流落民间,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每日饮酒舞剑,周游四方,潇洒肆意得很——按沈宁自己的话说,就是“类游侠也”。
虽然那时候小皇帝还不是小皇帝,但东梁王已经是东梁王了。那时梁王早已叛出朝廷,在安阳扎根多时。但他这条带兵的强龙和地方大族这类地头蛇处得不大愉快。又适逢一伙山匪分外猖獗。东梁王欲以此试探地方大族的实力,只视若未见、按兵不动。那些个地方大族一面是收了山匪金银,一面是欲以此掂掂东梁王的斤两,也不愿管。
推来辞去,苦的还是百姓。
当时那小皇帝——表字瑾瑜——正好路过安阳,在酒肆听闻此事,当即浮三大白而别,随后按剑起身,夜闯东梁王府,将那把剑贴在梁王颈上,逼着他亲写一封剿匪令。
匪最后还是剿了,但瑾瑜却被东梁王的人日夜追杀,险些丧命——多亏沈宁施以援手。
两人由此相识。虽然沈宁日后回连云寨时总跟老寨主说什么“侠以武乱禁”,但那是知道瑾瑜身世后,将瑾瑜送回京以后了——也许是见识了京都里的明潮暗涌,改变了想法吧。但初见时,他无疑是十分欣赏“游侠瑾瑜”的,没过多久便将之引为知己挚友。
在地窖里,白晓晓第一次看见这一段的时候,忍不住想:这本该是一段佳话。
而白晓晓在去南阳的路上,重看这一段的时候,却想:今游侠,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这个故事给她指了一条路。若不考虑死劫的说法,那周晚月为何危险,无非是前有戎狄,后无援兵。除非把戎狄打服,否则让他们退兵,怕是不可能。那就只有从援兵的方面去考虑了——比如东梁王。而想要东梁王老老实实出兵怕是有些困难,她觉得瑾瑜的办法就很好,简单粗暴,而且有效——或许是她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
正好她虽被逼着去南阳,但南阳与安阳也不到一日的路程,而且这一路上,她发现一线牵的效力也渐弱了,她大可待李公子回了李府后、一线牵也不再捆着她和楚雁离的时候,再折返回安阳。
不过万事知易行难,白晓晓始终下不了决心,因为她不是曾经的瑾瑜,也从未自比过游侠。这是个大胆的想法,但老实来说,她此时尚未有与之相配的胆气。
她一直在踌躇,一直在思虑,也一直……在胆怯。
直到李公子在她眼前吞下瓷片,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李守一的眼睛——
——与他狂暴激烈的挣扎相若,无数情感早已酝酿许久,在瞬间爆裂开来!那是慌乱与不甘,是担忧与愤怒,是情爱与怨恨!亦是高山顶上的巨石,在无数稻草的重压之下,再维持不住那脆弱的平衡,咆哮着冲下山崖,浩浩荡荡,轰轰烈烈,撞碎了白晓晓最后的犹疑。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周晚月送她走时,说的那一句:“那女鬼也是鬼……更好的故事应该是既然难得还阳,更要好好生活。”
那如果有情人因为命定的劫数而生离死别,同样不是一个好故事。
更好的故事应该是:他们经过重重磨难,将所谓的命运踩在脚下!
姑且一试吧。白晓晓想道。
她将计划告诉楚雁离,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看看能不能争取到一个同盟。更准确地来说说,虽然她嘴上信誓旦旦,但她其实根本没想过楚雁离会同意——只是尽一下必要的努力而已。
没想到楚雁离真的同意了,还相当爽快。只是当时楚雁离有些担忧与林如玉一同离开的李老爷,便一直在原地等到李老爷回来。
不过回来的人没有李老爷,只是林如玉。他对他二人摆摆手,让他们尽管拿着李老爷给的钱在四处随意玩玩,爱怎么花怎么花。
楚雁离却仍有隐隐的不安
林如玉便道:“老头子没事,就是前段时间亏了一笔,找道士一算,说散财才能消灾。不然你以为老头子真乐意当散财童子?”林如玉吹吹指甲上的浮灰,瞥了他二人一眼,“还有,你们两个这段时间爱去哪儿去哪,哪凉快往哪待着,就是别往他跟前凑,免得他睹人思人。听见没?”
楚雁离抿唇不语。其实方才他答应白晓晓,答应得有些草率。这个身体真正的主人是曲千流,逼梁王出兵一事,大胆且危险,而且不一定能成功——一旦他用曲千流的身体做这件事,待他离开这个世界,何异于将曲千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在他犹豫踌躇之际,心脏猛地收缩,心腔里激荡的热血被输送到四肢百骸——那是一颗赤子之心,也是一腔英雄热血。
感受着曲千流的情绪,楚雁离知道了曲千流的选择。
这让他在良心上好过了一点,但在其他方面却让他想摇头叹息。因为这满腔的热血里,甚至有隐隐的欢欣——于公于私,于情于义,能做些什么的欢欣。
曲千流似乎并不是性格特别激烈的人,起码楚雁离借用他身体这段日子,甚少能感知到他外露出的情绪。似乎真像李守一说的,是个会认为刀剑有伤天和的人。
他虽然可以从曲千流的记忆里提取必要的信息,但那只是信息。他可以借助这些信息给曲千流勾勒大致的画像,凭着这张画像扮演曲千流其人。但一个人毕竟不是一幅画,照着一幅画去模仿的时候,人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但如果有人给那幅画添了细节,加了情绪,让他渐渐完整丰满,人也会或多或少生出一些同理之心——会让人忍不住想,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雁离便想:下次做任务的话,还是借尸还魂吧。并不是每一次,原来的主人那些喜怒哀乐、希冀怨恨,他都有资格担负。
既然他已答应了白晓晓,而林如玉又说了这些话,他便借口带白晓晓去附近游玩,与林如玉辞了个行,与白晓晓一起离开了客栈。
离去时,他觉得背后似有目光追随。
楚雁离回头,却只看见客栈二楼大开的窗户,并未看见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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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林如玉见他们二人下了楼,正要去见李老爷,却忽听虚空中传来声音:“你想做什么?”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与第一次那个声音不同。二者择一的话,他更愿意和女孩子说话。
林如玉便在心里回答:“我不想做什么。你看我多老实,不过一直遵循着这个身子主人的意愿行事——然后看好戏而已。”
那女人哂了一声:“你能理解这些事么?”
林如玉也笑:“咱们也算老熟人了吧?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竟是个什么都理解不了的……笨蛋?”
女人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方面。”
听闻这话,林如玉微弯的眼瞳中骤然有杀意迸出,但也只有一瞬,很快便收敛得干干净净:“我的事,不劳你操心。”
“原来你还会恼羞成怒。”
林如玉却道:“我如果是你,窥见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定然惊惶得不得了,怎么还有闲心同我说话?”
“你会惊惶吗?这个笑话可不好笑。”女人顿了下,又道,“我已仁至义尽。”
“不。”林如玉笑道,“你没有。”
这三个字似乎激怒了女人,她骤然喝道:“你闭嘴!”
林如玉眼角微弯:“你这才是,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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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游侠,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引自《游侠列传序》,有删节,原句是“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
2.我要感谢我的小可爱,高山巨石浩浩荡荡那一段,我写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还是小可爱帮我润色了一下。
3.这次更新晚这么多,是因为……我看《默读》看到凌晨,不,早晨……然后一觉睡过头了……emmmm,可是《默读》真的很好看啊!
4.emmmm,章节名和卷名改了,改成“庸侠”,高大上一点,而且更切主题。之前的章节名称,等写完第一卷再改吧。嗯,下一卷我都想好了,叫“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