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未漠时

　　天元五年，虽是正值金秋飒爽之际，因着位置偏南，滇区暑气未消，依然闷热不堪。

　　位处军营中心位置的帅帐内，灯火通明，宛若白昼，孟漠之分别用双手的拇指与食指捏住羊皮密函两端将它捋平，鹰眸迅速扫视一番，粗略阅完后长吁一口气，随手扔在桌案上，垂首望着因不再被拉扯而自动蜷曲起来的密函，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

　　正沉思间，听得帐外的侍卫高声通报道：“将军，三公子来访。”孟漠之忙回道：“快请进来。”

　　话音未落，见孟渔之径自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孟漠之的眉头自瞧见这位身着白色常服的儒雅公子便松动了下来，嘴角勾出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意，说道：“来的正好。”说着，便捏起桌案上的密函递给他。

　　孟渔之伸手接过，不紧不慢的展开看了一眼，面上渐渐现出喜色，待读完，亦是随手扔在桌案上，寻了旁边两排座椅中最近的那个坐了，笑吟吟望着深夜依然身着全副帅甲的孟漠之，缓声说道：“既然苗王已愿意向皇上称臣纳岁，这场动乱便可化干戈为玉帛了。”

　　侧歪了身子，孟漠之低头把玩着腰间的佩剑，沉声接口道：“也就是说，我们近日便可班师回京去了。”说罢，抬头望着孟渔之，不再言语。

　　孟渔之见他眼中原本含着浓烈的思乡情切，转而却透出些许苍凉凄然，不由自主的自心底浮起了一丝担忧，虽是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口问道：“回去便要见到他了，你可想好了对策？”

　　思绪千转百回后，孟漠之兀自低了头，先是长叹一口气，片时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没有。”顿了顿，又轻声说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忍看他烦闷，孟渔之忙岔开话头，笑道：“既然苗王已诚心称臣，今晚你便脱了这副半个月都未离身的盔甲，好好睡个安稳觉吧。”

　　立时领会到孟渔之的关切之意，孟漠之也笑将起来，故作了轻松的语气，说道：“好好好，听你的便是。夜深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听得这么明目张胆的逐客令，孟渔之轻笑着点了点头，一壁嘴上不甘示弱的埋怨着他的寡情薄义，一壁转身出帐去了。

　　望着他的颀长身形消失在帐帘后，孟漠之敛起了脸上的笑意，缓缓站起身来走至床边，抬手开始解盔甲上的锁扣。

　　手指触及微凉的盔甲时，孟漠之的动作蓦地顿住了，略一思索，终究是警戒心占了上风，依然穿着盔甲歪在床上侧躺着，许久才入梦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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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早，天色将然发晓，慢条斯理的梳洗完毕后，孟渔之漫步行至帅帐内，与孟漠之一同用了早饭，正坐着闲聊时，听得皇帝的罢战文书到了，俱是起身跪迎。

　　接过文书后，孟家兄弟归坐细看，上面不只交代了苗王归降缘由和班师回京之事，末了还附了一句：“望漠之轻身先行，及早回京毕姻。”

　　看罢，孟渔之噗嗤一声笑将起来，望着宛若丈二和尚般满脸狐疑的孟漠之，打趣道：“美人在望，还不快快起身。”

　　孟漠之一拳捶在孟渔之的右肩上，双手摩挲着下巴上的青色胡茬，垂眸紧盯着那行蝇头小字，带着些许恼怒问道：“我从未定过哪家姑娘的亲事，怎的突然要我回去成亲。你说，这皇帝老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轻抚着微痛的右肩，孟渔之收起了戏谑的笑容，略作沉思后，沉声说道：“这件事呢，还是等你回到京城再做打算吧。你今日便先行出发，带上几个得力的侍卫官。”

　　孟漠之转脸瞥了孟渔之一眼，见他已然毫无玩笑之色，只得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道：“那班师回京之事便交给你了。”想了想，又谆谆叮嘱道：“路上务必小心警惕，以防苗王诡诈偷袭。”

　　见孟漠之目光恳切，孟渔之心内一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道：“我们兄弟二人在此戍守了整整一年，大大小小的争斗，没有百场，也有八十场了，怎的你还对我如此不放心呢。”

　　从孟渔之如炬的双目中捕捉到运筹帷幄的自信，心知他的才干毫不逊色于自己，孟漠之稍作思量，唤了侍卫官李才与赵文进来，吩咐道：“今日我要先行回京，你二人回去准备一下，用过午饭后便随我出发。”

　　闻言，李才与赵文面现喜色，相视一笑后，高声回道：“是！”便欢天喜地的退出帅帐，回自己的帐篷里收拾行囊去了。

　　将二人掩饰不住的欣喜瞧在眼里，孟渔之心中颇受触动，轻声叹道：“道之云远，曷云能来丈夫在外戍关，妻儿在家苦守，此番总算是可以团聚了。”

　　孟漠之转脸，斜眼瞧着立在身侧的孟渔之，见那张白皙柔美的面庞上丝毫未染上滇区夏日里能流金铄石的恶劣气候的痕迹，不禁笑道：“都说了让你少读一些情呀爱呀的书，看看你，多愁善感堪比待嫁的闺中少女。”

　　听出他言语中的揶揄，孟渔之懒怠分辨，径自坐了，轻笑道：“你呀，现在就是一块不解风情的顽石，只怕是早晚会遇到一位姑娘，让你慢慢体会何谓生死挈阔。”

　　孟漠之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回身走向床边的箱柜，从里面翻出一年前来滇区时穿的那身蓝衣，用软布小心翼翼的包裹好，拎过来置于桌案上，笑道：“还是免了吧，我这种不懂怜香惜玉的粗人，独身终生反倒是乐得逍遥自在呢。”

　　二人又唇枪舌剑的闲聊了许多，待用过午饭，孟漠之将布包牢牢系在背上，唤了李才与赵文牵马过来，与孟渔之执手告别。

　　见孟漠之又要出言叮嘱，孟渔之忌惮他的喋喋不休，忙抢先说道：“我知道啦，注意安全，以防有诈。”

　　莫名的被抢了白，孟漠之只得将已到嘴边的话语硬生生咽了回去，欲言又止的点了点头，不甘心的道了一个“好”字，转身认蹬乘骑，向孟渔之挥手告别后，便打马催行，往北扬尘而去。

　　直到孟漠之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孟渔之才收回了目光，转身进了军营，走至帅帐中，唤了众位随行官进来，一同商量启程的时间与回京的路线，至夜幕降临时方达成了共识。

　　待事毕，抬头见天光消尽，孟渔之心思微动，索性即时传令下去，吩咐军营中所有人等开始着手班师事宜，明日清晨便全军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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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厢，孟漠之带着两位随从侍卫官，一路上小心警惕，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一口气奔行了三天。

　　一年前，因着家宅不合，又正值滇区动乱，孟漠之便奏上自请带兵戍守边关，以求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带兵行至半路时，三弟孟渔之追将上来要求同行，孟漠之心知他亦是不惯家中纷争，便应了下来。

　　这一年来，兄弟两人同心协力，与诡谲多端的苗王斗智斗勇，在无数次浴血奋战后，总算是稳住了滇区的混乱局势。

　　本想着可以消停松快几日，却毫无预兆的接到这纸回京覆命的文书，孟漠之不禁暗自生疑，猜想着内里必是暗藏着声东击西的诡计，只待自己自投罗网。

　　这日，将然行至江浙地界，念着再一日便可到京了，孟漠之终于放下了一路上时刻悬着的警惕心，暗道许是自己多疑了。

　　正心无旁骛的策马狂奔，突听得李才在侧轻声唤道：“将军，马上就到松木镇了，我们在此打尖歇息吧。”

　　孟漠之抬手勒住奔行的骏马，扭头瞧着已现西沉暮色的红日，正待问话，又听得赵才说道：“若是再往前走，得五六十里才到下一个小镇，那可要赶夜路了。”

　　念着安全为上，孟漠之略一思索，沉声说道：“那便歇在松木镇吧。”李才应着，在前打马催行，引着孟漠之岔开官道往西行去了。

　　奔行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三人到得松木镇的城门外，牵马入城之后，一路向行人打听着，往镇上最负盛名的雅客居客栈去了。

　　进得客房内，听着隐约有潺潺流水声，孟漠之推窗查看，见窗下竟是一条水流甚快的小溪，卷着落叶向前奔腾，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正望着溪流出神，门外传来赵文的声音：“将军，饭菜已备好，下去用饭吧。”孟漠之答应着，开门随赵文下楼，到得厅堂，见李才已经拣了靠窗位置，吩咐小二将饭菜上齐了。

　　待坐定，三人依然保持着军营里的干练风范，也不多言语，一味低头吃饭，只一盏茶的工夫，便如狂风扫落叶般，将饭食吃的干干净净。

　　放下碗筷后，胡乱用衣袖抹着嘴巴，孟漠之见李才与赵文面现困倦之色，便吩咐道：“你们先上去歇息吧。”

　　目送二人上楼后，孟漠之漫无目的的四处观瞧，独自静坐了少时，实是百无聊赖，便要了一壶热茶，坐在窗边慢饮出神。

　　正沉浸在唇齿间的悠悠茶香中，孟漠之偶一转脸，蓦地瞧见了一名白衣女子缓步行来，身量纤细，脚步轻盈，明明身着粗布衫裙，却自有一番不染俗欲的清冷风采，仿佛一盏明灯般点亮了这条随着暮色黯淡下来的街道。

　　被这抹难以忽视的柔光所吸引，孟漠之细细打量她的相貌，只见她发同漆黑，面如白玉，眼若明星，唇似涂朱，不禁心中暗自称赞。

　　似乎并未感受到孟漠之毫不避讳的审视，白衣女子神色淡然的从窗边经过，向城门的方向缓步走去。

　　一阵微风拂过，若有若无的药草气味飘来，鬼使神差的，孟漠之第一次发觉，原来夹杂着清凛寒气的药香竟是另有一番别样的意味。

　　眼见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孟漠之突的感觉心内空落落的，只觉嘴中的清茶毫无滋味，索性上楼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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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胧入睡后，孟漠之梦到了一年前出发时的情景，母亲那摩挲的泪眼与谆谆的嘱咐都历历在目，不禁自心底涌上了浓重的酸楚，竟蓦地惊醒了过来。

　　抚着布满汗水的额头，孟漠之长叹一口气，起身走至桌边倒了一杯凉茶仰头喝下，略微定了定神，正待回床再睡，突听得隔壁传来“咕咚”一声。

　　想到隔壁便是李才与赵文的房间，孟漠之立时提起了警戒心，索性静坐不动，闭目凝神侧耳，却听得再无声响，不禁满心狐疑，起身轻步走向房门。

　　岂料，将然走至门后，孟漠之正要抬手拨开门闩，便听得“哐啷”的暴击声，眼前的房门竟瞬间被人自外面破的七零八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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