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序，人自醉

　　微曛的海风夹杂着织云花的香气，那熟悉的气味令她微微有些恍惚。
　　九月是织云花的花期，伴随而来的是十年一小会，一甲子一盛会的朝花节。仔细算算，那人离开的时候正逢十年一回地朝花节。
　　原来，已经十年过去了……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织云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春去秋来，正好一轮回。
　　又有谁会知道，那个一脸淡漠的少年如今身在何方？在不相干的人眼里，也只是偶尔会提到一二……她轻叹，世事无常，再耀眼的天才，也会随着时间的渐渐消逝，更何况是一个外人呢？
　　明月天涯顶上，是海天涯，也是云荒唯一一棵织云树，据说是上上任涯主从母根上取下来的一段树枝，特地带回海天涯栽种，没想到居然真的活下来了。
　　至于原来的那株母根，已有万千年历史的织云树，早已随着当初那位尊主一起消失了。
　　此时，她站在树下，遥望远方，这时天还早，东方微微泛起鱼肚白，西方天边隐约还有几颗晨星。
　　海天一线间，白浪翻滚，声声波涛，云雾朦胧，花落无声——
　　不急，还早，她还可以再停留一会儿……
　　微风吹过，粉白色的小花纷纷扬扬，洒满的一地，她伸手接住，又松开，花瓣从指尖飘落，重归于地。
　　闭上眼睛，心头不知是喜是悲，余留下的几分苦涩，在时光流转间，只剩下了一丝道不尽说不明的怅然。
　　潮起潮落，月圆月缺，花开花谢，一成不变的风景看了十年，却还没有看腻，渐渐当成了一种习惯，她说不上是为什么，难道还是放不下吗？
　　……
　　碧蓝的海上，一线光亮打破了夜晚的寂静，渐渐有声音响起，是了，今天是朝花节，总该热闹些。
　　天已经亮了啊，她睁开眼睛，嘴角却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得走了，不然其他弟子们要是找不到她，又该手忙脚乱了。
　　只是下一次花开，又是在十年后。
　　转身的那一刹那，她忍不住回头，只见金色的阳光下，织云花落了一地，恍惚间，那人一袭青衫依旧，绝世而独立，背影说不出的寂寥……
　　三十年前——
　　长期在外的月空长老云游归来，而且还带回来一个男孩，没过多久，这个小孩就被现任涯主思千羽收为门下唯一的徒弟，也就是海天涯名义上的大师兄。
　　所有人都议论纷纷，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小孩充满了好奇。
　　对于自己唯一的徒儿，涯主显然十分疼爱，破例允许他随自己居住在只有每任涯主才可居住的云空岛上，倾囊相授。
　　但也因此受到了除了月空长老以外的其余四位长老的不满。
　　她一开始其实并不喜欢那位名义上的大师兄，总觉得让一个只有七八岁，比她还小的小孩做自己的大师兄是件很掉份的事儿，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不服气是正常的，事实上，所有人心头几乎都憋着一口气，没有人会认同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是自己的大师兄，海天涯的大师兄，不是用来保护的，他需要强大到可以保护身后的每一个人。
　　在海天涯，大师兄是一个很神圣的位置，向来被当做海天涯的门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谈及那位“大师兄”，尽是冷笑和不屑，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位“大师兄”跌下神坛，同时对涯主的不满也日与剧增。
　　后来有一日，她从她的父亲，也就是海天涯的五位长老之一那听说了他的名字——镜墨笙。但那时的她并没有注意到父亲说起这个名字时，脸上复杂的表情。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听过自家父亲对镜墨笙有任何不满的言辞，仿佛已经默认了他的身份。
　　几个月后，在一众弟子之间却渐渐传出了镜墨笙修行一日千里，天赋绝伦的传言。
　　很快这个传言便传遍了整个海天涯，有人说，镜墨笙其实是是个天才，之前他们都看走眼了。
　　但更多的人却是嗤之以鼻，这个世上并不缺天才，缺的是绝世天才！镜墨笙是不是绝世天才，她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毕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所有人对于他的事都知之甚少。
　　她与镜墨笙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涯主的寿宴上，那时的他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周身的冷淡与闹热的喜宴格格不入。
　　人们讨论着他，却没有人上前跟他说话。
　　他们的目光穿过人重重人群撞在一起，她清楚地看到镜墨笙眼底不加掩饰的不耐烦。
　　她的心忽然漏拍了一下，她觉得镜墨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小孩，没有之一——那双深邃的眸子，携着一丝冷清，左眼眼角盛开着一朵六瓣小花，仿佛生来就有，平添的几许魅惑，令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尽管还未长开，却已初具绝色，大部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镜墨笙的样子，不禁纷纷疑惑，这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孩真的是他们的大师兄吗？
　　——这也是她的疑问。
　　寿宴继续，她却已经失了兴致，她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莫名失落。随便找了个借口，她离开了寿宴。
　　漫无目的的到处乱走，她最后爬上了天涯顶，后来当她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天，依然会问，如果能重来，她还会不会爬上天涯顶？
　　明月天涯顶，曾照有缘人，可惜她和镜墨笙从来都不是有缘人……
　　夜色朦胧，月凉如水，织云花片片飞舞如雪神圣，那人曲膝坐下靠在树干上，伸手接住飘落的织云花，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拢了他。
　　镜墨笙转头，看见了她，有些惊讶，“你是……”他不认识她，可她却知道他。
　　“我叫夕月澜。”她说。
　　仿佛镜花水月般遇见，今夜于她而言是一场梦幻，而于他而言，仅仅是一个偶然，在他眼中，她只是个陌生人。

　　* * * * * * *

　　镜墨笙有没有记住她的名字，她不知道，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那一夜，那一次相遇，或许只是一场梦罢了……
　　十年后，已经长大的她，在一众弟子间，俨然是众星捧月，可望不可及的存在，而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宴会上。
　　她爬上天涯顶，学着他的样子坐在树下，看海天，看织云花，但她想见的那个人却一次也没有出现。
　　直到有一日从外面来了一位客人，涯主亲自带人去迎接，那是一位年轻人，穿着一身灰衣，一双眼睛仿佛可以看透世间万物，他说，“我来见他。”不知为何，她笃定这个“他”就是镜墨笙！
　　她趁着她爹不注意，偷偷溜上了云空岛，独属于每一任的涯主的云空岛，悬浮云空，云雾飘渺，亭台楼阁，丹楹刻桷，她在其中绕了好久，一度绝望时，却意外发现了一座小亭子，临水而建，四周种满了奇花异草，古树参天，十分隐蔽。
　　亭子里没有别人，只有那位奇怪的客人和镜墨笙。
　　她躲在一处假山后面，不敢靠太近，呼吸放慢，一动不动，生怕被发现了。
　　亭子里两人交谈的声音，她隐隐约约只能听见几句，大部分是那位客人在讲。
　　“有些东西，你只能自己去找。”
　　“凡事有因，我只知个大概……”
　　“三千小世界，红尘万丈，你要找的答案就在这其中。”
　　“天元，九州，青岚……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好自为之……”
　　……
　　自始自终，她只听见镜墨笙说了一个字——“好”。声音淡淡的，几乎听不出有任何变何变化。
　　后来，她偷偷溜上岛的事被她父亲知道了，被她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她也因此知道了那位客人的身份，那位客人叫——启明。
　　据说“启明”是外人对他的尊称，至于他的真名，却无人知晓，凡是提及他，总会加上“先生”二字，恭敬的称为“启明先生”。
　　启明出身浮世殿，擅天机之术，不论吉凶祸福，都能演算一二，因此外人对他的评价很高。至于他为什么会来海天涯，她父亲却闭口不谈。
　　启明走后，一切都看似十分平静，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她依旧是她的长老之女“夕月澜”，依旧是众多弟子心中的天之骄女。
　　她再一次爬上天涯顶，面对浩瀚大海，心中不知是何感觉。
　　而镜墨笙再也没有人提及……

　　* * * * * * *

　　又一个十年后，海天涯迎来了又一个朝花节，她身为长老之女，不得不负责带领弟子们操办朝花节的各项事宜。
　　临近朝花节的前一个晚上，她趁着难得的空闲时间，爬上了天涯顶，二十年来，她不知多少次爬上天涯顶，独自面对大海，静看花落。
　　没想到这一次，竟然碰上了一个意外的人，事隔二十年，当年的小男孩已经完全长大了，样子也长开了，眼前的镜墨笙俨然一副绝世之姿，一头墨发随意披散着，迎风飞扬，他变了……
　　但这一次，她笑了，上前一步，“我叫夕月澜，大师兄，可好？”二十年的时间，她也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傻傻的说不出话来的小女孩了。
　　只是没想到，镜墨笙眉头微不可察觉地一皱，“我见过你，你是当年的那个女孩。”
　　他还记得！？她的震惊大于她的疑惑。
　　但不管如何，他都记得。她暗自自嘲一笑，是没想到，他们的第二次见面，竟是跟上次一样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只是，她再也不抗拒叫他大师兄了。
　　“没想到，大师兄还记得我？”
　　镜墨笙没有说话，良久以后，他开口:“不知为何，我很喜欢这花，总感觉以前在哪里见过，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自顾自地说起来，她没有打断，“那天晚上，我在……师父的寿宴上，莫名感到一阵烦躁，然后我就不知不觉走到了这……”
　　他停住了。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预示……”她轻声说道。
　　镜墨笙转头面向大海，他的目光平静，不起波澜，“我等了好久……”他近乎呢喃道。
　　下一刻，他仰起头闭上眼睛，“但我终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和她之间，就这样静静站着，她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说不出的忧伤。
　　他在难过吗？
　　她看着织云花，像之前无数次般伸出手接住，粉白色的六瓣小花纷纷扬扬，落满了一地，她的衣服上，发丝上，肩上也沾上了一些。
　　“真的很美……”
　　据说，织云花还有另一种颜色——白色——在当年碧落之主尚未消失前。关于织云花的传说还是从她过世已久的娘那听说的……
　　万年前，那位尊主一人屹立在碧海蓝天间，轰轰烈烈的震动连三十三重天都感觉到了，再之后，织云花一夜之间全数盛开，白色的小花飞满了整个碧落，静得仿佛一场盛世繁花，却在临近天明时尽数调零，此后织云树连同那位尊主一起消失了，除了海天涯天涯顶上被带回来的那一段树枝。
　　但后来织云树却再也没有开过白色的花，仅仅只能在史书上窥得一二……
　　“听说织云花还有白色……”她不知怎的说了出来，恍惚间，她发现镜墨笙并没有回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她微微有些失落。
　　夜渐渐深了，她转身正要离开，却听见有人叫住了她，“夕师妹，你可见过白色的织云花？”
　　她愣住了，下意识的回答，“不曾 。”
　　镜墨笙转身面对她，四目相交，她可以看见镜墨笙眼中闪过的一丝温柔，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她听见他说:“但我见过，在梦里……”
　　然后，她看见镜墨笙嘴角轻轻扬起，眉目舒展，眉宇间无比温柔，眼角的小花仿佛有了生命般，映得漫天流萤都是了颜色。
　　——他笑了，一个不知为何的微笑，后来他说:“我在等她，好像很久很久了……”
　　至始至终她都不知道那个“她”是谁？也许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吧……
　　但……又有谁知道呢？
　　她亦笑了，“那就不要等，去找她吧……”等待最终成了遗憾，但没关系，他们只是彼此陌生的师兄妹。
　　那一夜，温柔得窒息的空气包裹着她，她从不知道原来微笑也可以很悲伤。
　　回去后，她告诉自己，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
　　明月天涯顶最终成了遗憾，有缘人从来不有缘。
　　梦醒之后，独自苍凉，一曲独奏，渐却成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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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墨笙离开的消息一天之间传遍了海天涯，当她知道这个消息后，写字的手抖了一下，原本好看的字硬生生被毁了一笔——作废了。
　　搁下笔，她走出屋子，院里的海棠花开得别样灿烂，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愿你能找到她……”她轻叹，突然有些怅然，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海天涯，生在海天涯，死也在海天涯，或许她也会像他们一样，终生留在海天涯。
　　月下初识，飞花似梦，翩若惊鸿；临水小亭，森森草木，只闻其音；朝花月宴，倾城一笑，天地失色……这样的他，又怎会一辈子留在海天涯？
　　“再见了，大师兄……”
　　她转身回到屋子里，此后每一年都会爬上天涯顶，遥望海天，织云花开的时候，就会像他一样坐在树下，看着花落，听着潮声……

　　* * * * * * *

　　她回神，下意识自嘲，已经十年了，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个人，但如此多愁善感，真不像她。
　　听见有人在叫她，她知道她已经让山下的弟子等急了。迈步下山，离身后的天涯顶越来越远，她想，如此也好……
　　寂寞天涯，一处相思，明月依旧，曾照有缘人，那么，她的有缘人又在哪里……

　　* * * * * * *

　　天元界，九州大陆，乐州。
　　一袭白衣的人怀抱一个婴孩慢慢走上山，耳边依旧响起那个人的话——
　　“青州青岚山脉里有一个村子，你去那收养一名女婴……”
　　“去了便知。”
　　“放心，答应你的事我自然会做到。”
　　“十八年后，你便可去做你想做的事……”
　　白衣青年想起一年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他依然记得那人一袭灰袍，目光诡异仿佛可以看透一切，让人过目不忘，却让他去一个偏远的村庄收养一名同样不知来历的女婴。
　　目光悠远，只见远处青山流水，鸟悦花香，只不过……十八年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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