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

　　从西京到陇山，常人走的话七天左右，快点的话，五天。霍元崇三天就赶到了。还好，他还知道要衣帽整齐地去拜山门，于是又在山下找了个人家出了银子休息了两天。他找的便是那老王家——那家一天不吵就过不下去日子的两口子。康良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找这么一个从天亮吵到上灯的不消停的庄户人家，每天睁眼开始就大人吵小孩子哭的，听着都头大。不过霍元崇似乎不以为意。不但不以为意，好象还很享受似的。沐浴完更了衣，坐在屋中，什么都不做，就看着窗外，听夫妻俩吵架骂孩子。女的叫男的“死鬼”，男的叫女的“败家娘们儿”，你瞪我一眼，我翻你一眼，好象上辈子是多大的仇家似的。但康良等发现，吵归吵，骂归骂，男人照样在吃饭时趁女人去给孩子把尿，偷偷夹一筷子菜放在女人的饭碗里，女的呢，趁隔壁老陈叫男人说话时，悄悄将一块肉塞到男人的饭底下。他们才有点明白了原来也有这样一种喧闹的生活充满着俗世的最简单的快乐平安。
　　霍元崇带着小厮们上山时很平静，尽管康良他们知道前一天晚上他一夜都未睡。
　　山上的确一派办喜事的热闹光景，到处是大红色，闪得眼睛都痛的那种。陇山派的大弟子韩纶正带着师弟们在门外招呼来宾。霍元崇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那样子倒象是游山玩水时无意中看见一户山中人家办喜事，故而前来凑个热闹讨杯水酒喝的随缘，至少表面看上去很是淡定悠闲。
　　但韩纶一看到他就不淡定悠闲了，明摆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霍元崇自小在富贵丛中长大，看人都习惯俯视。因此当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韩纶时，这个平民出身的大弟子倍感压力。他只能强挤出笑，打着哈哈道：“世子大驾光临，实乃敝派之幸。今日小师妹成婚，世子前来贺喜，实在愧不敢当。”先说明今天咱们家办喜事，麻烦别闹腾，咱们有话好说。
　　“是呀，”霍元崇淡淡地看着他微笑：“当初贵介说贵派有喜时会送请柬给我，如今虽未收到请柬，霍某也不敢不前来践诺。唐突之处，还望莫怪。”告诉你，当初你叫我来，结果你毁约了，我全你颜面前来，可不是不请自来。
　　韩纶如何不知道他的话意，可不发柬给他也是有原因的，一是这请柬是未婚的小夫妻俩一同拟定的人员名单，二是陇山派庙小，实在经不起定西王府这尊大佛的搅闹。
　　“是在下失礼了，”韩纶拱手：“还望世子海涵莫怪。世子降尊纡贵，实在令我等愧领，我代三师弟小师妹谢谢世子光降。世子身份不同常人，自不能与其他人等混杂，我这就让二师弟领世子去厢房请茶，待观礼时再来请世子前去。”
　　说着已让人将姜成弼叫了出来。姜成弼总管陇山派帐目往来，经营家业，在外行走最多，自然知道这位世子大名。见他只身前来，从穿着到打扮，都不象是来贺喜的样子。就明白大师兄叫自己来的意思。忙上前道：“原来是世子光降，姜某怠慢了。勿罪勿罪。”
　　霍元崇看了看他，含笑问：“是二师兄吗？”
　　姜成弼一怔，二师兄陇山派叫叫也就罢了，他一个堂堂定西王府世子，统领定西军的钦封大元帅叫起来就太不合适了。还没等想出词来谦辞呢，对方又道：“阿畀说你善做生意，且从不做亏本生意，当是能人奇士。正巧我有几件贺礼要请二师兄慧眼鉴别。”
　　韩纶听他直呼阿畀，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猜到是指韦世涛，这明摆着是来踢场子么。哪有结婚当日，一个外人亲亲热热叫着新娘子小名昵称来贺喜的？心中不禁暗暗担忧。
　　姜成弼忙道：“还得多谢世子的日常照应，否则姜某哪里能做成生意？世子的话实不敢当。”他说的也是实话，在定西地界做生意，定西王府一句话，就是生死大事。
　　“好说，”霍元崇点头含笑道：“我当初答应过阿畀，会给贵派通商便利，自然得说到做到。贵派的生意近日还好吧？”明白告诉你，你最近生意顺，是你师妹的面子，我罩着，别当那是你运气好手段高。做人情也得让你知道。
　　“多承世子照应，这几年确实赚了不少，”姜成弼边将他往内领边道。
　　“是啊，难怪婚礼办得如此气派，”霍元崇道，明明是讽刺，可听上去却是真诚的感叹。姜成弼有点尴尬。心道：你还真挺难缠。当下将他领进偏房上了茶后，霍元崇令人取出礼物。
　　康弘自背囊中取出一只木匣，还没开盖，一股暖香便沁了出来，悠悠的，舒心而高贵，姜成弼心道：莫非这便是世所罕有的沉香木？念未及转完，康弘已打开匣子，只见里面锦缎托着一只鸡蛋大小的珠子，却又非珍珠，带点绿带点黄，并无光泽，看上去倒有点象稍稍透明的石头。姜成弼见多识广，知道如是一枚普通珠子的话决不会用名贵的沉香木匣，正沉吟间，康弘伸手一拢，将光线遮住，那珠子便透出黄色的光来。姜成弼自然心惊，没想到人世间果然有夜明珠，而且还被当成了礼物送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皇上所赐，”霍元崇不在意的口气：“说道将来我成婚时放在洞房之中添点喜庆，霍某无福，婚事不谐，便烦请转交阿畀，也算我一点心意。”
　　姜成弼听着是御赐之物，不由心惊，站起身来，道：“如此我代三师弟小师妹多谢世子。”
　　“你听错了，”霍元崇仍是那副带笑不笑的样子：“我只说送给阿畀，并未说这是送给新婚夫妇的，还请一会儿转送时莫到弄错才好。”
　　姜成弼呆了一呆，心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没等想出如何回答呢，康良走上一步，手托一个大锦匣，道：“世子还有几件礼物烦请一并转交韦姑娘。”
　　说着率先打开匣子。余下的康宁，康福，康顺也将手中所持的匣子一一打开，四色礼物便呈现在姜成弼眼前。
　　因并未由自己亲手置办，霍元崇也未过问，所以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礼物，总想着这些人打小跟着自己，办礼物总不会差到哪里去，是以很是放心，此时瞥了一眼后，眼睛也瞪大了。
　　只见康良的匣子中是一只巧雕的翡翠玉山，雕的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会知音的典故，玉制通透，翠色欲滴，雕工精湛，也还罢了，更兼这么大一块翡翠居然毫无瑕疵，清透润泽，极有灵气。就算没有这巧雕，单是这块翡翠就是稀世之宝。
　　第二件就平常的多了，是一件黄金的秤锤，做的虽然精巧，但因全以黄金制成，不免显得几分俗气。
　　第三件是一件普通衣服，男式，青色，衣料做工精致，尤其是衣领，夹以金银线刺绣出蟒形，制作得特别华美细致。
　　第四件是一块绿玉佩，配以同色绶带。似乎并无特别。
　　姜成弼还没看明白，霍元崇一转念间已是脸色暗红，这四件礼物是说的两首词，一首是敦煌曲子词：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另一首是诗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词意浅显，并不深邃难懂，这几个小厮跟自己上过书房，会一些浅近诗词文章倒也不奇，可没想到他们居然代自己做主，以物传情，表达了自己决不放弃和深重的相思之意，这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没想到自己就只这一时疏忽，这几个人居然就整出这样一段事故出来，不由得带着恼怒看了几人一眼，心道：你们俗也就罢了，还整得不文不白的，以那丫头的水平，能看得懂才怪，真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
　　他这儿抱怨小厮多事，姜成弼却是会错意了，见几件礼物多是青碧色，还以为他是在讽刺贺少轩，要给贺少轩戴绿帽子着青衣，脸便沉了下来，道：“世子这是何意？”
　　霍元崇多精明的一个人，见他脸色不善，脑中便只一转已是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又好气又好笑，道：“姜兄误会了，我说过这并非给新人之礼，只是单送阿畀的礼物，你只管转交阿畀，她自然明白。”说着便端起茶盏喝茶。
　　姜成弼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料想以霍元崇的身份，如真想讽刺贺少轩，这样整也委实太低级太失身份，可这几件东西古里古怪，实在也不象是贺礼。他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请世子委屈在此暂候，我去交给小师妹便是。”说着让人接过礼物送去后堂，自己匆匆出去找大师兄商量如何早点打发了这尊大神，别让他搅了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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