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

　　只见她露出冷冷的不屑地笑，道：“如你无心谋反，又何惧被人所污，以你的智谋手段，只怕别人想污你谋反也难抓到你的把柄，如你有心想反，又何惧人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四王都不出兵，其实心里打的都是自己的小算盘，想着都是怎么在这件事中既不损己又能得利，所以宁可坐视三城危急，百姓被屠，就是不肯伸一伸手。在你们看来，百姓的性命算什么，那不过是你们谋取权力利益的一个个踏脚石而已，想用就用，想舍弃就舍弃，是不是？”
　　霍元崇双唇颤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景溶喝道：“谋大事者不拘于一城一地的得失，你能经历了多少事，就敢论天下之势了？”
　　“师父，”霍元崇恳求地望着他。眼见韦世涛脸色不对，竟又似那天要吐血的样子，他实在怕得要命，只怕她气得狠了，又要当庭喷血。
　　“少跟我提天下之势，”韦世涛双目如火，脸上出现反常的红色，她怒视着萧景溶，道：“什么天下之势，不过是你们这些男人为了争权夺利编出来的借口而已。你们想当皇帝想捞钱，就把天下之势搬出来，鼓动无辜百姓为你们卖命，把你们扶上宝座，等到你们真的坐上了龙椅，你们又拿天下大势来压制百姓，让他们为你们做牛做马，供吃供穿，正反都是你们对。现在百姓有难了，希望你们能帮他们解围，帮他们活下去，你们又拿天下大势来劝他们自赴死路，你们坐收渔利。你们的天下大势不过是让别人始终为你们卖命，而你们自己坐享其成罢了。如今你们目的已达到，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又何曾得到丝毫好处？！你敢对那些坟茔说你的什么天下大势么？”
　　萧景溶也有点怔忡，他原先只当是女孩子一时转不过弯来，闹点意气而已，没想到她口齿如此便给，这一长串说出来竟然条理清楚，畅快明晰，他不是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她的话，他只是觉得要重新看待这个女孩子。她决不象自己初见时那么简单。
　　“好吧，好吧，全是我的错，”霍元崇忙道：“改日我就起水陆道场给这些亡灵祈福往生，城中孤寡之户我也会好好安置，我让父王拨款给每家每户安置金，死难将士我向朝廷请封，其家属一律按阵亡之列抚恤荣养，你还有什么要求，我全都照做，你别生气了好吗？我承认我是为了私利没有伸援手，你打我骂我都行，可是你别生气了，别再……”他话没说完，她已倒了下去，他忙飞身过去接住她，只见她双眼紧闭，嘴角流出一缕鲜血，他吓极，忙叫：“师父。”
　　萧景溶这才回过神，刚要过去看视，只听耳边一缕声音幽幽地道：“你便不象他，你从不认错。”他又是一怔，只见屋子一角站着一个黑色身影，正是金若兰，他居然都没发觉她是何时进来的。又听霍元崇在叫师父，他忙收回神，赶过去搭住她的脉，道：“你别担心，她只是一时急痛攻心，你将她放回床上，我给她针炙一下，喝几贴药，休息几日便好了。”霍元崇更不迟疑，忙将她抱进卧室放在床上，碧桃等忙给她除去鞋袜，拉上被子盖住。霍元崇坐到一边的椅上，怔怔看着她，目光落寞。
　　萧景溶施完了针，又交待了汤药之事，霍元崇送他出门。见离屋子远了，他才站住，道：“她没什么事，只要好好休养就行。你别太担心了，只是这女孩子面上和气，心底实是十分倔强，又极聪明，若是调教不好，只怕将来会生偏执之念，这点你须当心。”
　　霍元崇盯着地面，嗯了一声，道：“我知道，我总让着她便是，反正都是我的错。我不会怪她。”
　　萧景溶怔了怔，耳边响起金若兰那句满含幽怨的话，一时之间，不禁涌上了愧疚之情。
　　又听霍元崇道：“师父，我想学医。”
　　萧景溶看着他，霍元崇是世家子弟，虽然曾经为质，但一直也都算得上锦衣玉食，对巫医之流向来并不重视，甚至有点贬斥，萧景溶如此高的医术，他都从未想过要学一点半点，哪怕是自己重伤之后。即使是目下知道的一些浅薄医术，那也不过是富贵人家久病成医，耳濡目染的一点皮毛而已，他只是知道，却从未想过深究，所以在韦世涛重伤后，他也只能将她交给御医，自己最多只是帮她去找些好药而已。他既无心于此，萧景溶也从不强迫，本着顺其自然之心由得他去，只因他也是深知这个弟子，想学的，你不用催促，他自己跑得比谁都快，练得比谁都勤，不想学的，你按着他的头，他也不屈服半分。因此，尽管一直心有遗憾，他却从来都不流露半点，如今听他自己说出想学二字，他欣慰之余也不由有点奇怪，正要问为什么，忽然已是电闪过心，全然了然。便也不再多问，点点头道：“你既是想学，我便教你。”
　　“谢谢师父，”他道，抬头看着萧景溶似还有话要说，萧景溶倒是笑了，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是不是为了那丫头？好，以后你们的事，我不多嘴，随便你自己闹去。”
　　霍元崇却摇摇头，道：“我是想跟师父说：师姑之所以跟你吵架，是因她关心你，正因为处处关心，才处处留意处处挑眼，这点情份非他人可比。师父也别总跟师姑争个长短高低，她是女子，不讲理是天份，耍赖弄痴是本份，犯不着事事较真。你让她一步两步，一次两次的，她便会知道，也会慢慢让着你，那两人便会越来越好了。如非要争个是非出来，也不过两败俱伤。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阿畀更不讲理，但争了也没意思。等她醒了，我还会去哄她，只因我知道，她把我看成最厉害的男人，认为我什么都能办到，所以一旦发现我办不到了，才会那么失望那么伤心那么不能接受，才会想发泄出来。”
　　萧景溶已不知不觉地听呆了，见他停下，便不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她醒后，跟她坦白呀，”霍元崇满不在乎地道：“告诉她，我的确没那么厉害，很多事都做不了，至少现在还做不到。我的确也有点自私，想坐收渔利，结果我最终的确渔了利。”
　　“你不怕她生气离开你？”萧景溶奇怪地看着他。
　　“怕，”他苦笑：“其实她没说之前我就猜到了，那时便很怕，可是怕也没用，因为我的确是这样的人，她要真心喜欢我，也只能接受我是这样的人。如果她不能接受，说明她喜欢的是另一种人。我怕我不是她喜欢的那种人。但如果不是，我宁可早点知道。反正也是迟早要面对的。”
　　萧景溶琢磨着他的话，又问：“那你要做的事呢？她知道么？会不会反对？”
　　他道：“我想她一早就猜到了，她又不是那么笨的人，今天的话你还听不出来吗？她根本不在乎我想做什么事，她在乎的是我做这些事中要伤害到多少人。而她要面对的就是：她能不能接受伤害到这么多人。”
　　“那她能接受吗？”
　　“不知道，”他摇头道：“她也要自己去面对她的问题，但我要告诉她，以前我是为了自己不受欺负而去做这件事，现在我要为了她去做这件事。这样我就会多考虑考虑她的感受，或许能少伤害一些人。”
　　“比如章太守？”萧景溶问。
　　他点点头。
　　萧景溶吸了口气，看着这个有点陌生的徒弟：“这么做，值得么？你或许要花更多的心思，费更多的时间。”
　　“值得啊，”霍元崇脸上竟然浮起孩童般纯真的笑容，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了。那个位置很孤独，我不要那么孤独，所以我要找个伴儿陪着我一起坐上去。这样至少我身边还会有那么一点暖意。哪怕为了这一点点暖意，再多花点心思费多点时间也值得。”
　　萧景溶看着他那张美若天神的脸，单纯的近乎婴儿般的笑容，忽然若有所悟。
　　“所以，师父，你也要找个伴儿，一起取暖。”他诡谲地眨了眨眼睛：“弟子已经有了伴儿了，不可能一直陪着师父的。弟子可不想师父一个人孤伶伶的，说不定哪天师父不高兴了，又来骚扰弟子，不让弟子跟自己的伴儿在一起，那多糟糕啊。”
　　萧景溶被他逗笑了，禁不住嗔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弄痴，也不怕肉麻。好了，你说的我知道了，你早点回屋去陪你的伴儿吧。我也该去看看他们的药制好没有，为了帮你讨好你的伴儿，我也尽力多救几个人吧。”
　　“那就谢谢师父了。”他一揖到地，真诚地行了个礼。萧景溶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但韦世涛并没给霍元崇解释的机会，她说想一个人去祭拜严嘉平的墓，一个人静静想点事，他为了怕她生气，所以就没敢派人跟着她，结果等发现时，她已经一个人偷了匹马逃跑了。霍元崇又气又急，赶紧派人去找，倒是很快找到了，原来她是向新宁城方向去了。他知道她没想通，硬拉她回来也只能更增误会，便只是令人暗中保护她，后来发现她又去了平城，总之三个曾经战乱的地方她都去过了。这三城中，唯有襄城死守没有沦陷，但是守城之将却死于乱箭之中，全靠了章太守这个书生拚力死守才守到了最后一刻北漠自动北撤。其余平城，新宁城分别于被围三天和半个月后即告被破，北漠大军劫掠一番后屠城而去，因此境况比之襄城更为惨烈。跟着她的人说她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只是将身边能给的财物衣物都给了出去，包括自己的御寒之衣。他也没办法，只能令人给她送，结果即送即转，所有送去给她的衣物不过是过了个手就再次被送到了别人手上。他都觉得不如自己直接派人去散发冬衣了。她却又突然离开，转往陇山。
　　后来据跟踪护送她回陇山的侍卫回来报告，说她回到陇山即告大病，养了将近大半年才恢复过来，应该是她平生没有过的事。他心中难过，可也没办法，正如他所说，她所要面对的问题只能由她自己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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