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小说集

作者:堇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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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轮袍(下)


      五 例竟门

      我后来想,我之所以养成这样娇纵任性的性子,和父兄的纵容是脱不了关系的,因为怜惜我在宫里吃了太多苦头,所以即便在平康坊闹出这样离经叛道的笑话,父亲也只叹息几声,不忍诘难,哥哥也不过就是掉头到建春门外,堵住崔宁打了一架。我追问打架的结果,但是哥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崔宁没有再故意疏远我,虽然那时候乐游原上桃花已经开谢了,虽然灞桥的柳与别处并没有不同,虽然他念诗给我听,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倒是雁塔的登高临远,让我想起重阳。
      那时候还没有这首诗,说遍插茱萸少一人。
      我兴致勃勃指手画脚:“等秋天,找个秀丽的山头,寻一弯浅水,放酒觞进去——”
      “曲水流觞吗?那是该在三月三上巳节。”崔宁最爱泼我冷水。
      可是我等不了那么久,就只能强词夺理:“三月三可以,难道九月九就不行?”
      “当然可以,”崔宁挑一挑眉:“可是我的县主,你会写诗?”
      ……如果他这时候闭嘴,我不会以为他是哑巴。那时候我盼着秋天快快到来,秋天有苍金色的阳光,有满地银杏的叶子,别致如小小折扇,有枫红如火,铺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映着天蓝若空。
      但是最终,我也没能盼到这样一个重阳。
      那是个风平浪静的清晨,阳光争先恐后地从树叶的缝隙里涌进来,我缠着要外出的哥哥,问他借豹子进山打猎,哥哥说他家小狸不爱叼兔子,正闹得欢,有人匆匆过来,脚步在门口收住:“郡王,宫里出事了。”
      是相王府长史。
      就仿佛狂风过境,忽然之间消失的阳光与温度,森冷,从背心升起,是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给我们兄妹留下的后遗症,每一次、每一次听到跟她有关的消息,都会想到鲜血,白骨,再也找不到的尸体。
      哥哥问:“……是谁?”
      “邵王,永泰郡主和郡马。”三伯的嫡长子,邵王重润是个风姿端秀的少年,他流放房州多年,对长安的陌生,尤过于我。仙蕙姐姐年初成的亲,郡马是祖母的侄孙。这时候距离祖母将三伯一家从房州召回长安,还不到半年。
      “还有呢?”我颤声问。在我的记忆里,她每一次兴狱都会牵扯到很多的人。
      长史听出我的声音,匍匐在脚边的影子一动,欲言又止的犹豫,哥哥说:“我去看看。”
      “有崔二郎么?”我忽然反应过来。
      长史不敢答,喏喏退下。我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哥哥按住我:“你给我在家里安安分分呆着,我进宫去探听消息——祖母既然立了三伯为太子,未必会这么快就……就算是,阿盈,你去又能做什么呢?”
      是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如果祖母要杀人。在祖母的强硬面前,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消息在下午的时候得到确认,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哥哥脸上看到这样惨痛的颜色,重润哥哥和仙蕙姐姐的罪过是诽谤至尊,祖母宣三伯进宫,让他把他们带了回来,她说:“太子自行发落吧。”
      “然后呢?”我追问。
      哥哥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说:“太子赐了……白绫。”
      重润哥哥是三伯的嫡长子,也是他唯一的嫡子,而仙蕙姐姐、仙蕙姐姐她有了身孕啊……我跳起来,哥哥抓住我的手臂:“你去哪里!”
      “我去看他!”
      “阿盈!”哥哥厉声道:“你去看他有什么用,你能救得了他吗?三伯都救不了重润啊,阿盈你醒醒!”
      “我知道我救不了他,所以我只是去看他最后一眼,”我挣不脱哥哥的手,慢慢就平静下来,我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清晨还活泼生趣的影子,这时候蜷作一团,安安静静缩在脚边:“我们都是她的骨肉,她都能狠得下心来,宁哥哥什么都不是,他肯定活不了了,我送他最后一程,我不过是送他最后一程,如果祖母这都要怪罪,我就把骨肉还了她……反正得之于她,失之于她,不过如是。”
      “阿盈……”
      “你拦不住我的,哥哥,”我说:“你知道的……谁也拦不住我。”
      哥哥的手慢慢慢慢垂下去,他别过面孔,不看我:“去找姑姑。”
      “什么?”
      “去找姑姑!”哥哥粗声吼我:“不然你凭什么进例竟门!”
      例竟门,原本叫丽景门。祖母在门内设推事院,专供来俊臣审理她的臣子和儿孙。因为入此门者,有死无生,所以被称作“例竟门”,指“照例将竟”,竟,是完结的意思。到如今,来俊臣虽然已经伏诛,但是例竟门仍然是例竟门。
      我到姑姑府上,姑姑不在,在家的只有崇简表哥,表哥听了我的来意,问:“……一定要去吗?”
      我说:“一定要去的。”
      “如果母亲不给你贴子呢?”
      “那我就在例竟门外给他送行。”
      崇简表哥叹了口气,到底寻了姑姑的名贴给我,送我出门,他说:“阿盈,保重。”
      那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青石砌壁,生铁铸成牢间,从栅栏里往里看,各种蜷缩趴伏的人体,各种濒死的姿态,鞭打声,滚油声,夹棍夹断骨头的声音,如果人间有地狱,那必然是这里了。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一步一步都踩在刀山与火海上。
      “崔家子,有人来看你了!”狱卒提灯,照亮我日夜牵念的那张脸,惨白,惨白得再没有一丝血色,他下意识眯住眼睛,怔忪,良久,忽然笑了起来——他竟然还笑得出来:“阿盈,是你。”
      “是我。”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知道,我也知道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从前那些惨烈的记忆还在,对于黑暗,对于血腥,对于阴冷,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可是他在这里啊,他在,我怎么能不在?
      狱卒一走,牢间就彻底黑了下去,没有光,没有影,没有声音,血腥的味道压过了沉水的香:“阿盈,你怕吗?”
      他总问我这个。我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摸索他的眉目,他反手抓住我,我能够感触到他指尖密布细细碎碎的伤,于是原本该笑着出口的话,终究免不了哽咽:“从前你来看我,如今换我来看你。”
      “那怎么一样,”他说:“陛下不会放过我。”
      “我知道。”
      “那你还来!”
      “哥哥跟我说过你家家事。”我慢慢地说。哥哥说,崔宁有个大他很多的兄长,与东宫交好,那时候的太子,不是父亲,也不是三伯,而是失爱于祖母的二伯父李贤,他因为私藏兵械而被废为庶人,祖母并没有处置他的好友,但是——
      “但是崔家害怕了,你知道他们有多害怕么,崔大郎进门的时候,他的父亲就用佩刀割向他的喉咙,然后是他的伯父,一刀刺进他的小腹,最后、最后是自幼爱护他的堂兄,他砍下了他的头颅。”哥哥用一种平淡的口气叙说这一段过往:“那时候崔二郎还年幼,和你进宫时候一样年幼。”
      暗夜里看不到他的脸,但是能够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我说:“……我不会。”
      我羞于将同生共死这样壮丽的话挂在嘴边,但是我是真的很想告诉他,我不会,即便所有人都放弃他,我不会。
      所以我来了。
      他没有作声,我猜他是开不了口,只在我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我知道了。那仿佛是一种契约,因痛,所以比轻率的言语更为郑重。
      “我想结束这个肮脏的时代。”他说。
      “我也想。”
      “我怕我不能陪你到最后。”——因怕,所以宁愿不曾开始么?
      “阿盈,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忘记我,”他说:“这样,下一世,你所遇见的,会是一个纯白无辜的崔宁,他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过往,他还没有染上满手的血污,他不会算计,他没有怨恨,他会全心全意地待你。”
      他说:“你答应我,阿盈,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悄声说好,我答应你。我在无边无际的暗色里吻到他的眼泪,这样苦,这样涩,这样绝望。

      六 安乐

      那时候我以为再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当时并不太难过,只觉得对不住父亲和哥哥,父亲虽然有很多儿女,但是我年纪最幼,得到的宠爱最多,哥哥更是只有我一个同母的妹妹,我死了,他们会很伤心。
      但是意料之外,祖母召见了我,父亲坐在她的下首,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祖母问我:“你可知道,崔二郎犯了什么罪?”
      我叩首于地:“他是被冤枉的。”
      “你个小小女儿郎,知道什么是冤枉,”祖母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很愉悦:“被人一哄,就都当了真。”
      “他没有哄我,”我说:“他是被冤枉的,我知道,他不会谤议祖母。”
      祖母的声音冷下去:“那你的意思,是朕冤枉了他?”
      “陛下,阿盈她不是——”父亲急急辩解,我几乎要冲口对他说不要求她,不要求她!
      眼前一花,迎面砸过来的白玉貔貅镇纸,坚硬的钝痛,我登时被击倒在地,血从额上流下来,糊进眼睛里,整个世界都染上一层血色,母亲也许就是这样死的,重润哥哥也是,还有仙蕙姐姐,还有只见过一次的姑父,只见过一次的老丞相,还有一次都没有见过的……许许多多的人。
      如今……轮也该轮到我了。
      “朕再问你一次,”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着祖母威严的声音,不容挑战不容冒犯不容置疑的威严:“崔二郎犯了什么罪?”
      我木然答她:“他是冤枉的,他没有罪。”
      我以为接下来会有更严酷的惩罚,比如鞭笞,再比如杖刑,但是竟然没有,我听到祖母的笑声:“旭轮,你教的好女儿!”
      父亲陪笑:“是儿教导无方。”
      他一定笑得很难看,比哭还难看,我呆呆跪在殿上,浑身发冷,我不知道祖母最后将怎样处置这件事,怎样处置我,怎样处置我的父亲,要一个父亲,目睹爱女的死亡,是怎样的残忍,而要一个女儿,眼睁睁看着父亲被自己连累——
      不!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挺直了背脊,面对父亲惨白的容颜,面对祖母眼睛里猫捉老鼠式的戏谑,低低地,一字一句背出来:“看……看朱成碧……泪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那是祖母年轻时候写过的诗,据说是写在与祖父重逢的时候,如果她还记得,如果她还记得当初那些热烈的情思,那些热烈的欢喜与痛苦,就该相信,我今时今日所为,并非父亲指使。
      但愿她还记得。
      祖母的笑容沉下去,沉下去,终于只剩了一声叹息,她挥手说:“……都下去吧。”
      如果早十年,我知道,如果早十年念这首诗,凭他是谁,哪怕是祖母最心爱的女儿、我的姑姑太平公主,都难逃一死,但是祖母毕竟老了,老到她终于开始回忆,开始怀念,开始留恋,除去从女尼到皇帝这一路的艰辛之外,那些细碎的往事里细碎的温馨。
      所以她终于饶了我一命。
      不但饶了我,还饶了崔宁。这样意外的结果,要到时过境迁,才能觉察其中的疑点重重,我说错了,有的人的一生,不过是傻上一次,但是有的人的一生,难免会傻上很多次,比如我。我相信如果我没有进例竟门,没有去与他同生共死,他也会有别的法子逃出生天,我所作所为,不过自以为是。
      是的他动了心,一刹那的动心,那有什么奇怪,再冷心冷情的人,也难免会有那么一刹那。
      我在多年之后的夜晚,在沉水酽酽的香气里,无声地笑了。
      并不是不怀念的,那之后的日子,他给我绘妆,在镇纸留下的疤痕上,细细描一朵欲堕不堕的牡丹;他带我游园,是鹤舞银沙的惊喜,是本该在春夏繁盛的花,都在萧瑟秋风里怒放;是峰回路转的寻觅,在茫茫雪地里,一支红梅的独艳;他带我看灯,是一眼过去连绵不绝的灯盏,灯树,灯楼,灯火辉煌,有人吐火走丸,有人扛鼎吞剑,有人执我的手不放,慢慢走过长安的街市。
      那样漫长的夜啊,为什么还会有尽头?
      哥哥惆怅地抚额:“崔家子,我家阿盈要明年才及笄呢,你能不日日都上门么?”
      后来,他果然不再日日上门……那是祖母过世之后的事。
      祖母死在次年冬天,三伯父登基称帝。
      多年来悬在颈上的利剑忽然撤去,不知道有多少人松了口气,天与地忽然明朗起来。皇帝对弟妹的友爱显而易见,我和哥哥姐姐们都得到了丰厚的封赏,但是重润哥哥和仙蕙姐姐,再不能复生。
      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重润哥哥没有死,如果有他坐在东宫那个位置上,韦皇后和裹儿姐姐对权力的热衷,会不会少一点——因为祖母死去而腾挪出巨大的权力空间,引发新一轮的追逐,厮杀,情状之惨烈,即便像我这样全然不关心谁得到那些权力的人,都不能不胆颤心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过去十余年战战兢兢的生活,让父亲保持了对权力的敬而远之。
      我问过崔宁:“你也想官居一品,权倾天下么?”
      他当时往我发上簪一朵方开的芙蓉,微笑回答说:“土城竹马,童儿乐也;金翠罗纨,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大夫乐也;战无前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
      那是我的曾祖父,太宗文皇帝说过的话。
      父亲说,等守完孝,就为我举行及笄礼,让崔家准备提亲。
      守孝有很多规矩,不能宴饮,不能游园,不能穿红戴绿,不能欢歌笑语,更不能鼓瑟吹笙,但是裹儿姐姐从不在乎这些——我猜她是恨着祖母的,她的子孙都恨她——她常常来看我,带上美丽的衣裳和佩饰,她说她将举行盛大的宴会,让我帮她挑选。
      那时候的裹儿姐姐那样美丽,美丽到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不能忘记,而皇帝与皇后是那样宠爱她,任由她买官卖官,肆意弄权,任由她穷奢极侈,挥霍无度,像是要将所有对儿女的歉疚,全部都在她身上补回来。
      时间过得那样快,快到你一眨眼,所有欢喜都变成笑话。
      到出孝,我已经年满十六。
      父亲为我举行了盛大的及笄礼,来了很多的人,加簪,祝福,观礼,到宾客散尽,我累得只想即刻倒下去会周公。当时在镜台前卸妆,有人叫嚷着一路进来:“阿盈阿盈!”
      我睡眼惺忪:“裹儿姐姐!”
      裹儿姐姐穿七破花间长锦裙,月白缠枝莲纹蜀锦半臂,配着翠蓝色丝绒长帔,满头珠玉翠翘,在灯影里闪闪,她斜倚在妆镜台边,眼波荡漾如秋水:“听说四叔要将你许配给崔家子?”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就只低眉浅笑。
      反是裹儿姐姐呆住,半晌,忽地一跺脚,说:“阿盈你跟我来!”

      七 折簪

      许多年以后,在梦里,我常常走过这样一条路,有暧昧不明的灯,有无数翩翩的尘,战栗不敢出声的宫女,我看见自己精致的泥金履跟着裹儿姐姐艳丽的裙摆,悄无声息又畅通无阻地穿过宫门。
      除去那个破敝的庭院,我其实并没有在宫里住过,所以我也不知道,裹儿姐姐将带我去哪里,带我去见什么人,我并不知道——我情愿我永远都不知道!
      但是再长的路,也都有到尽头的时候。
      氤氲暗香,细若游丝又绵延不绝,如海上迷雾,又仿佛月夜绮梦,让人不由自主想起红帐罗衣,美人薄嗔,软玉温香。
      “是龙涎。”裹儿姐姐在耳边低语。
      竟然是龙涎,我心里暗暗吃惊,看来住在这里的,是正当宠的嫔妃了。侧目去看裹儿姐姐,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拉开帐幔一角,那帐幔之后,水晶台前,果然坐了个罕见的美人。
      我见过的美人并不算少,姑姑就是很美很美的,只失之于傲,裹儿姐姐是很美很美的,失之于艳,而这个美人,她美得这样清,这样秀,这样节制,当你觉得她很美的时候,却总还遗憾,没能看到她更美的一面——而那必然是存在的。
      我知道一个时代,要出现这样一个美人是不容易的,我不可能没有听过她的名字——
      呼之欲出。
      我在裹儿姐姐手心里写下“上官”两个字,裹儿姐姐点了点头。
      没有错,是上官昭容,那个传说中手执金秤,称量天下才子,有“巾帼宰相”之称的上官昭容,我虽然不爱诗文,也知她锦心绣口,华彩天成,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但是——裹儿姐姐带我来看她做什么。
      正疑惑,美人朱唇轻启:“崇昌县主今儿及笄,你去了么?”
      “去了。”两个字,顷刻间粉碎的,是往昔珍重的岁月,还是那些天真的欢喜?我想这是梦,这一定是梦,这样可怕的梦,为什么没有人叫醒我,为什么让我听下去,让我听见美人笑吟吟问:“你和崇昌县主……很好?”
      “阿盈么,”这样熟悉的声音,这样熟悉的调子,不用看,我也能够猜出他眼下的形容,微笑地,漫不经心地,他说:“她还是个孩子。”
      “及笄了,”美人也笑,眼波流转,有万种风情:“怎么还是孩子。”
      “我的卿卿,你知道为什么。”少年轻佻地回答她。
      在以后许多年的梦里,我都在找,在疯狂地寻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找不到一把剑,可以让我指着他问为什么,为什么负我。
      但事实上我当时有着异乎寻常的冷静,冷静到我总觉得那不是我,那是另外一个人,她窃取了我的躯体,她操纵着它,操纵着它挣脱裹儿姐姐的手,拉开重重帘幕,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没有刀,可以劈碎这个可怕的梦,也没有剑,可以斩断情丝,她于是冷静地从乌鸦鸦的发髻里,拔下那支最简单最粗陋的琉璃簪,在他的面前,一摔两断。
      ——那是他给她加的簪,那是他亲手炼制,天上地下,仅此一支,她曾这样珍之重之,所有钗环都解下,它还在发间。
      直到最后的粉身碎骨。
      她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因为她说不出来,也因为她相信他会明白她的意思。
      我和崔宁,就这样完了。
      要简单叙述这一段长达十一年的纠葛,其实只用七个字,痴心女子负心郎。但是认真追究,仔仔细细回想这个过段过于漫长的岁月,我才惊讶地发现,其实从开始到最后,都是我一厢情愿。
      他并不是没有说过实话,他说过我小,他说过我还是个孩子,他说过把我当妹妹……那都是真的,只是我不信,我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地爱上他,一厢情愿编织了这许多瑰丽的梦,一厢情愿以为这世上有同生共死就有天长地久。
      他也不过就是个凡俗的男子,怎么舍得拒绝呢,我的父亲是皇帝陛下仅剩的弟弟,是李唐王朝唯一的亲王,我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娶这样一个娘子,都不算太糟糕。
      只是荒唐。
      有比我更荒唐的人么?
      我回到相王府,我已经记不得我是怎样回到相王府,也不知道裹儿姐姐是如何同父亲解释,也许说了对不起,而我只是疲倦,我渴望回到梦里去,渴望在梦里被唤醒,渴望醒来在多年前的相王府,那时候母亲还在,抱着我在夏夜的月光里听父亲吹笛,一声一声,杏花落满阶前。
      但是一觉梦醒,已经是景龙年间。
      我在及笄之后的这一场大病,整个相王府都忌讳莫深,再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偶尔在外头听人说起,我会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他是谁?”
      他是崔侍郎,崔尚书,崔丞相,少年得志,飞黄腾达。我能给他的,别人也能给,比如上官姑姑,再比如裹儿姐姐,我的曾祖父曾说,高官厚秩,士大夫乐也——你看,他多么诚实,而我多么愚钝。
      其实我并不是不想恨他的,只是恨,也需要这样多这样多的心血,而我所有的热情,都在过去耗尽。
      又一年重阳,忽然就过去了。
      这年十月的时候,姑姑托人上门,替崇简表哥提亲,父亲自然是愿意的,哥哥却反对,他说:“阿盈还小……”
      父亲问我的意思,我说:“全凭父亲做主。”
      父亲怎么可能拒绝姑姑——他从来就没有拒绝过。
      并没有什么不好,姑姑打小就疼我……那是多久以前呢,因为担心书香门第,翁姑不喜,练过的字,一张一张,学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后来焚烧,一叠一叠,意料之外的多,哥哥蹲在火盆边上,呛得涕泪横流,嘀咕:“好好的……烧什么。”
      我瞥他一眼:“哥哥忙,就不必守着我。”
      ——那时候哥哥确实是很忙很忙的,重润哥哥死后,皇帝再没有嫡子,立庶子重俊,但是皇后不喜欢他,裹儿姐姐又想当皇太女,重俊哥哥不堪欺凌,起兵清君侧,被格杀于终南山,之后,皇帝膝下就只剩了幼子重茂,重茂年仅十岁。有道是国赖长君,哥哥想为父亲争一争,也在情理之中。
      哥哥摸摸鼻子,干笑几声,走了。
      你看,这世间所有失意与痛苦,都是孤独的,便至亲至爱,亦不能稍解。

      八 生死

      这晚,该是一决生死的时候。
      皇帝在数日前暴毙,皇后用韦氏子弟控制南北衙,如果她胜出,必然血洗相王府,我的身份,到哪里都难逃一死,所以其实哥哥不必特意将我挪到这式微阁中,不必特意找英儿护卫,更不必点这一炉沉水香,压下重重血腥。
      我抬头往西看,火光还明亮着,晨曦已经浮起,哥哥还没有回来,相王府的大门也没有被攻破,胜负已定。我起身对英儿说:“我回房去了。”
      英儿看了一眼湘妃竹帘:“县主——”
      “嗯?”
      “王爷让县主在这里等——”
      我不耐烦:“回房等也一样。”
      “不一——”英儿及时刹住,改口:“可是王爷说,让县主在这里等。”
      我忽然生出疑心来,环视四周——我虽然没读过几本兵书,却也知道,这式微阁既不临水,左右也没有高墙深壑,并不是可以躲避兵锋的地方,哥哥为什么让我在这里等?英儿没有说完的半句话,是不是“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我的目光落在湘妃竹帘上,斑斑泪痕,沉沉竹影。
      我说:“这帘子后头,藏了什么?”
      “没、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让开?”我逼近一步,英儿退开半步,仍守在竹帘之前:“县主、县主莫要为难奴婢。”
      “阿盈!”我忽然听到了哥哥的声音,他大步进来,没有换下的铠甲,佩刀上血渍未干。
      这时候他不该回来,他该去安抚他的士兵,他该去追缴漏网之鱼,还有很多很多的事等着他去做,但是他回来了,我静然看了他一会儿,我说:“哥哥怎么不先换身衣裳?”
      “我这不是……担心你么。”哥哥很快又眉飞色舞:“韦后伏诛,再过几日,爹爹登极,你就是大唐的公主,所有裹儿有的,我的妹妹都会有……阿盈,你欢喜么?”
      我垂下眼帘,看他手里的刀:“裹儿姐姐死了吗?”
      哥哥面上掠过一丝尴尬:“裹儿她——”
      “那他呢?”
      “谁?”
      “崔宁。”这个已经很久没有提过的名字。
      到这时候,其中因果已经不难猜,外间风传裹儿姐姐鸩杀皇帝,我是不信的,但是哥哥要杀裹儿姐姐,我信——你看,无论我多么厌恶阴谋厌恶血腥,我都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轻而易举就能猜出发生了什么,崔宁和上官昭容欢好,无非要借重上官昭容一支笔,左右朝政,裹儿姐姐爱他容色,只恨不能得手,于是引我撞破他们的好事,而他、他索性籍此左右逢源,平步青云,到最后反戈一击。
      来龙去脉,如掌纹清晰。
      我猜不透的也许只剩下,哥哥让我在这里等什么,湘妃竹帘之后藏了什么。
      哥哥沉默了一会儿:“你……真猜不出么?”
      我猜不出……我看着沉沉帘影下沉沉的颜色,是血,浓稠的血,谁的血,什么时候干涸在这里,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我听见心跳的声音,我听见……竹帘之后,寂无声息。
      绣榻上的少年,静然侧卧,墨色战袍,他在许多年前曾同我说过,这样深沉的颜色,可以掩盖鲜血,流得再多,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就可以以为没有,就可以当作不曾发生,可以欺骗自己,以为纯白无辜。
      我说:“起来!”
      “你给我起来!”
      “起来啊!”
      他的眼睛紧闭着,唇边还有未曾消散的笑痕,就仿佛是沉睡,就仿佛梦中,还有鹤舞银沙,有红梅怒放,有百花盛开,有无数的灯火,亮起一路,还有人愿意陪着他,从天黑,走到天明。
      起来,你不要给我装死!
      我冲上去拉他,踢他,打他——
      “阿盈、阿盈……阿盈你不要这样!”哥哥抱住我:“我原本是不允的,但是他求我,崔家子平生从不求人,这是头一遭,他又快要死了,他说不会惊动你,他说他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
      所以就在这里,隔着帘,隔着帘看我在沉沉烟水里,一针一线,绣我的嫁衣么,有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三个时辰?怕惊动我,所以不言,不语,不动,不发出半点声响,就让那些血,慢慢慢慢流尽么?
      血流得这样慢,死神的脚步来得这样慢……会不会很痛?
      夜这样长,夜这样静,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滴漏的声音,啪嗒,是谁说,落子无悔?
      “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他说让你忘记他……”哥哥的声音环在耳边,我像一朵浮萍,周遭都是水,无边无际的水,茫茫地,漫过我的足尖,漫过我的膝,漫过我的胸口,然后是脖子,口鼻,眼睛,我看不见,我呼吸不过来——“崔家子,你怎么可以这样欺我!”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忘记我,”他说:“这样,下一世,你所遇见的,会是一个纯白无辜的崔宁,他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过往,他还没有染上满手的血污,他不会算计,他没有怨恨,他会全心全意地待你。”
      他说:“你答应我,阿盈,你一定要答应我。”
      ……是的这些话他早就同我说过,他早就说过,他还说过他想结束这个肮脏的时代,那时我回答他:“我也想。”
      轰然落幕的情缘,从彼时起,至此时终。
      尤记得当时信誓旦旦:“……我不会。”
      ——即便全世界都放弃你,我也不会,这样不离不弃的誓言,到后来,为什么破碎?
      我会忘掉他的,我们不过红尘俗世里再俗气不过的一对男女,他贪花好色,我任性妄为,如果他没有死,终有一日,我也会对他死心,我会厌恶他,然后忘掉他,就仿佛我们不曾相遇,不曾相守,不曾生死相许。
      我情愿如此。
      但是……那都不可能了,再不可能了。我心平气和地想,我心平气和地跪下去,跪在沉水掩映的血腥里,我说:“哥哥,请允我出家。”

      尾声 郁轮袍

      后来……父亲登基,然后是哥哥,一个时代的完结,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史称“开元盛世”。
      有一天五哥带了个少年来见我,说他能弹很好的琵琶,一曲尽,五哥问我:“如何?”
      我说:“让哥哥取他做状元吧。”
      少年在次日来拜访我,他说:“这支曲子是让公主想到什么人了吗?”
      我凝望他的眼睛,他还年少,我有过这样年少的时候,记忆里的那个人也有过,他和眼前的少年一样有着满腹才华,原本也可以像他一样,苒苒升起,亮在大唐的天空,让后世的人听到他的名字,都景仰和敬服。但是最终,他没有这个机会。就如同我没有机会实现我的誓言。
      少年得不到我的回答,却问:“既然想念,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微笑:“因为我答应过,要在忘记他之后,再去找他。”
      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了,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想过我会活这么久,这么久,久到足以阅尽这世间繁华,但是不足以让我忘记他……我拼尽了全部的气力,而终不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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