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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不知处
一.
傅瑶垂首坐在榻边,盯着窄袖上的祥云花纹,一言不发。
因着她是中原人,可汗专门命人按照汉人的习俗,铺了一床的花生莲子桂圆。婆子腔调怪异地说着新学的陈词滥调,挤眉弄眼的样子惹得旁边的婢女低头偷笑。
这些她是看不见的。红盖头的流苏轻轻摆动,影子映在红毡的流水纹上,像极了一丛摇摆不定的芦苇。
从前她是镇国大将军的千金,后来她成了尊贵的安平王妃,现在即将成为柔然的阏氏。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曾说他的宝贝阿瑶,只有真男儿才配得上。傅瑶也一直相信,待她及笄,爹爹会帮她物色一个真正的大英雄,像爹爹一样的勇武超群足智多谋,像爹爹一样待她极好。
可惜。萧泽不是,可汗也不是。
帐篷外的歌声戛然而止,牛羊肉的味道里带了些许荤腥。帐篷缝隙里尖锐风声,掩盖不住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傅瑶轻笑,他还是来了。
有人掀开帐篷,慢慢走了进来。傅瑶打了个寒颤,她的身体,开始受不了冷风了。
一把剑慢慢挑起她的盖头。剑尖的血滴,比盖头还要鲜艳。她看见那人的玄黑金线披风,暗红长袍上的麒麟,腰间的羊脂玉佩以及一个荷包。
几根修长的手指捏起傅瑶的下巴。傅瑶扫了一眼那人虎口的牙印,对上萧泽的眼神。
她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慢慢忘掉了好多事。唯独这张脸,每一寸都记得清清楚楚。
萧泽居高临下,慢慢抚过她的脸颊,像在感受过往的时光。许久,他才道:“几月不见,本王的王妃更加光彩照人。丝毫不像个将死之人。”
屋内的炉火烧得很旺,大块的干木发出刺刺拉拉的呻吟声。
“王爷也还是,如此的丰神俊朗。”傅瑶微微一笑,从袖口抽出一把匕首,刺了出去。
萧泽扭身避开,扔掉手中长剑,一把抓住傅瑶的右手腕。傅瑶一个起身,抬起左腿踢向萧泽的小腹。萧泽闷声挨住,将傅瑶抓得更紧,双手揽过傅瑶的腰,将她压在榻上,令她动弹不得。
傅瑶的头发近在鼻尖,那香味跟记忆中一模一样。萧泽看着她涨红的小脸,在她耳边笑道:“看阿瑶的身手不逊当年,本王定会重谢李逸之对王妃的照顾。”
傅瑶别过头盯着门口,不怒反笑:“这里可没有什么王妃。调戏阏氏,你猜可汗会怎么收拾你?”
萧泽起身,正了正衣冠,正色道:“阿瑶倒是提醒了本王。敢动本王的女人,该治他个什么罪?”
傅瑶瞟向门口,眉头微皱。外面依然一片死寂。说好的设下埋伏只等安平王入瓮,难不成,可汗临阵变卦出卖了她?还是……
烛光一闪,忽又如豆。门外走来一人,对着安平王鞠了一躬:“可汗登基大典在即,恭请王爷观礼。”
傅瑶心里一惊。萧泽就着盖头擦了擦长剑,幽幽说道:“步律真难忍其叔父浅视蛮横,恳求皇兄助他称王。今日来看,他确实有勇有谋,可成大事。希望他能为柔然带来和平。”
长剑入鞘的刺耳声,傅瑶只觉冰冷入骨。
萧泽解下披风为傅瑶披上,轻轻问道:“如果本王今天不来,阿瑶打算真的嫁与可汗吗?”
傅瑶呆呆地看着几近燃尽的炉火,说到:“那又如何?”对着不相干的人,谈论着无所谓的事,她那副淡淡的神情,着实令萧泽厌恶。
“阿瑶嫁给可汗,可就真坐实了老将军‘叛国逆臣’的名声了。”感受到傅瑶急促的呼吸,萧泽满意地握住她的手,接着说,“你若敢嫁到柔然,本王定当灭了柔然。就像当年灭了傅家军一样……”
傅瑶怒火攻心,一口血喷将出来,意识尚未抽离之前,听到萧泽说道:“你是跑不掉的。”
二.
你是跑不掉的。傅瑶记得,跟萧泽第一次见面,他如是说。
记不得是五年前还是六年前,那年太子萧沛新婚,大宴三日。她随父亲从塞外赶回,参加宫廷宴会。自小在塞北长大的傅瑶,第一次见识了京都的繁华奢靡皇宫的富丽堂皇,不禁感叹:父亲这么多年镇守边疆,是伟大而神圣的;吃的苦流的汗,是值得的。
父亲却摇着头叹了口气。
京城的女人像小羊羔,男人都像女人。当她在猎场,看见一个锦服少年由太监扶着,战战兢兢爬到马背上,禁不住嗤笑了一声。
萧泽彼时刚刚学会骑马,听到女孩的笑声,小脸涨得通红:“不准你嘲笑本王爷!”
傅瑶勒着马靠近他,踢了一脚马的屁股,萧泽吓得赶紧趴下夹住了马肚。傅瑶做了个鬼脸:“嘲笑你又如何,你会哭鼻子吗?”
萧泽决定教训一下这个目中无人的女孩。两人约定比赛,日落之前,猎物多者胜出。
傅瑶背起箭筒,冲在前面。未出百米,就掉进了一个陷阱。土质潮湿,显然刚挖好不久。
萧泽得意地绕着陷阱走了两圈,对着气急败坏的傅瑶说道:“放心,没人敢来救你。你是跑不掉的。”
傅瑶费了很大的功夫,踩着马背,从坑里爬了出来。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射出了所有的箭。
小太监清点猎物数目时,傅瑶明白,自己又上当了:她的箭筒里一共九支箭,小王爷的箭筒里至少二十支!
萧泽背着手,踱着步迈到她面前,一字一顿道:“你输了。”
傅瑶呸了一声。萧泽脸一红:“兵不厌诈,你没听过吗?愿赌服输,你懂不懂?”
“我没输。”傅瑶扭头就走。她可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从小在马背上驰骋,怎么会输?
萧泽忙拉住她:“本王不准你走!”
傅瑶一阵烦躁,抬脚踩住他的靴子,仰头击向他的前额。萧泽吃痛不过,却未撒手。两人踉跄着一起倒向地面。
萧沛常说,凡是皇弟认准的,他绝不会松手。这个性子,像极了他们的父皇。
傅瑶的师兄李逸之忙将二人分开,扶起傅瑶,问道:“阿瑶,你没事吧?”
傅瑶抓住师兄的手,委屈地说道:“逸哥哥,你送我的镯子,摔碎了。”
被推到一旁的萧泽看着二人,双手抱胸,不屑地说道:“一个破镯子而已。你想要的话,本王给你一百个。”
傅瑶扑到李逸之的怀中,眼泪簌簌而下:“我输了……我给爹爹丢脸了。”
李逸之把傅瑶抱到马背上,柔声安慰道:“阿瑶百发百中,已经很棒了。”
被忽视的萧泽气不打一处来。晚宴上的他胃口寥寥,四处搜寻傅瑶的身影。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样子,他的心里竟漾起轻柔的欢喜,摆摆手叫小太监送去一盘蟹黄酥。傅瑶却端给了李逸之,李逸之笑着为她擦掉嘴角的渣滓。萧泽开始后悔没有亲自送过去。
经不住萧泽的纠缠,傅瑶耐着性子,为他缝了一个丑丑的荷包。
她想不到,几年后会在爹爹的书桌上看见萧泽的名字。父亲对那本《六韬》大加赞赏,称萧泽“心思缜密,谋术精奇”。她跟两位哥哥甚为不屑: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懂什么带兵打仗,赵括第二罢了。
她也没想到,长大后的萧泽比小时候还要俊美,不输白月斋的任何一位优伶。新皇登基不久,老祖宗六十大寿,萧泽在那日的诗会和武场上大出风头,赢得了一众小姐的芳心。
傅瑶常常后悔,应该在游湖的花船上杀了萧泽的。他旁若无人地坐到了她的旁边,无视旁人的探寻目光,叮嘱小太监往未央湖深处划去。他会滑进湖心,沉入无声的夜色,没人会看见他的尸体,看见水面破碎的月影。这样,父亲就不会被他算计,背着叛国贼子的恶名屈辱地死去;大哥和二哥也不会被乱箭射死,嫂嫂和侄子也不会被活活打死;傅家军就不会从保家卫国的热血男儿变成流寇、暴民和俘虏。自己也不会拖着病体,顶着安平王妃的名头,苟活在仇人的庇护下。
该杀了他的。
三.
青穗端着热水,磨磨蹭蹭地走在清风苑的回廊上。王爷迎娶侧妃,外面一片喜庆,只有这清风苑冷清异常。听说这侧妃是大学士千金沈嫣,生得貌美如花。在外面张罗的话,不但可以一饱眼福,运气好的话,还能讨个赏钱得个彩头。偏偏她被调过来伺候王妃。
传言她身染恶疾,先是白桃再是红蕊,先后被她传染,赶出了王府。新婚不过一月,丈夫就另娶新欢,王妃也是可怜人。
青穗掀开帘子,看见一张淡然恬静的脸。没有以泪洗面,也没有一声哀叹,王妃静静地坐在铜镜前,慢慢梳着发髻。青穗忙上前,递上一支珠钗。
傅瑶摇摇头:“那支更配些。”
也许是错觉,青穗觉得,王妃心里似乎是欢喜的。
青穗扶着傅瑶入座。萧泽凑上来,颇具意味地说道:“王妃看似心情不错。”
傅瑶笑笑:“沈嫣才貌双全,与王爷天生一对。恭喜恭喜。”
“王妃真是大度!”萧泽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再也没同她说一句话。
傅瑶环视四周。今夜宾客众多,平常紧跟着她的侍卫悉数派出,自顾尚且不暇。没人会注意她这个失宠的小人物的。
青穗跪在地上,心砰砰直跳。她不知道为何新郎官不去洞房,要跑到原配屋里道晚安。也不知道为何早就歇息了的王妃,会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
傅瑶被抓回来的时候,萧泽摔烂了太后赏赐的琉璃盏。
萧泽掐住她的脖子,带着满身的酒气恨恨道:“我说过吧?你再敢逃,院里的人都要受罚。你想让他们像那两个奴婢一样?”
青穗闻言,颤抖着把头埋得更低。
傅瑶对上萧泽赤红的双眼:“我早晚会杀了你,为我父兄,为所有无辜的人!”
“像上次那样给我一刀吗?”萧泽放开了她,苦笑道,“阿瑶,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傅瑶不可思议地望着一袭红袍的新郎官。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简直恬不知耻到极点。傅瑶伏在地上,盯着他腰间的荷包,说道——
“除非父亲重生,除非我死。”
萧泽叹气。傅将军是阿瑶全部的骄傲,打碎一个人的骄傲,比杀了他更难受。
萧泽命人端来药汤,捏着傅瑶的脸逼她喝下。傅瑶张嘴咬住他的手,鲜血印在他的衣袖,将金线染成一片暗红。
傅瑶肯定自己不是得病,而是中了毒。这毒或许涂在了太后温暖的手掌心,或许洒进了皇后赠与的翡翠汤,或许藏在了萧泽那晚的箫声中,或许就在这些天天喝下的草药里。父亲通敌卖国意图谋反的消息传来,她从马背上摔下来,昏睡了三天,醒来发现自己内力全失,力气大不如从前,活脱脱成了一个病秧子。
她相信在她昏迷的日子里,他们曾用她逼父亲投降。如果不是这样,以父亲的谋略,怎么会中了萧泽的圈套,带着恶名惨死他乡?
萧泽扬起的右手最终没有打在傅瑶的身上。他紧紧抓住瓷碗,在傅瑶耳边说道:“你哪天开始不喝药,本王就在哪天杀了他。”
傅瑶松口。烛光下萧泽的身影轻轻摆动,像一个巨大的网紧紧圈住她。
青穗退下的时候,瞥见王爷抱住王妃,除下了她的珠钗,指尖滑过她的长发。他的眼里都是她,眉梢嘴角尽是温柔。青穗红着脸掩上门,王爷丝毫不记得,他今天是别人的新郎官。
这王妃,大概得了不知好歹的病吧。
四.
沈嫣已经挺坐在床沿一整天了。婉儿替小姐感到不值:“王爷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沈嫣扯下自己的盖头,对婉儿笑道:“既然王爷已经歇下了,我们也早点歇息吧。明早还要去给王爷和姐姐请安。”
并不是沈嫣大度,而是她知道,真正的战役才刚刚开始。美貌她有,智慧她有,剩下的只需,冷静。
萧泽曾劝她放弃太后的赐婚,他说他绝对不会喜欢她。沈嫣却说,她花了九年的时间让他注意到她,她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让他爱上她。她一定会成为他的王妃。
沈嫣躺在黑暗中,紧紧咬住绣着鸳鸯的双人被。从小到大,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人能抢得走。
无视下人们或嘲笑或同情的眼光,沈嫣每个清晨都会给傅瑶请安。她总是随手带一束花,几株桃花,几株兔葵,几株雏菊,插在小小的白瓶里,冲淡了天罗国进贡的曼陀香。
傅瑶漫不经心地听着沈嫣讲她儿时的故事。她说,她讨厌针线。小时候为了不学女工,她故意用剪刀剪破了自己的小指。伤口很小,却足以让大学士心疼得收起女儿所到之处所有的利器,不留情面地辞掉那位久负盛名年过六旬的刺绣师傅。
心爱之人永远最重要。聪明如傅瑶,当然知晓沈嫣的意思。
沈嫣轻轻摇着罗扇,扇上花蝶轻舞,傅瑶看不清她的表情:“桃花加兔葵泡酒,和着这曼陀香喝下,会有半个时辰的中毒症状。半个时辰,足够你逃出京城了。”
傅瑶相信这毒可以不解自破,毕竟沈嫣不敢拿萧泽的性命开玩笑。她决定赌一把,赌上萧泽对她的感情,换她报仇雪恨的机会和师兄的自由。
中秋夜,萧泽比往日回来得早一些。他带来了各色月饼,请来了京城里最出名的烟火师。他记得傅瑶说过,她从未见过烟火表演,塞外的夜空只有星星。
烟花比星星绚烂。烟花散尽之后,夜色更加深沉。
傅瑶摩挲着酒杯上的花纹,对上萧泽未曾离开过的目光:“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萧泽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笑得很委屈:“我也不想啊!可是这里,不听我使唤。”
傅瑶轻笑了一声。抬手喝下那杯酒。
头痛欲裂,傅瑶觉得全身像被撕成了几瓣。萧泽抱着她的头大声喊太医,她极力保持清醒,隐约看见人群之外的沈嫣,露出一丝微笑。
这毒,原来只是为她下的。爹爹在世的时候常说,阿瑶太容易相信人了。
沈嫣也在赌:就算傅瑶知道她有意下毒,也不会揭发她,更不会向她索要解药。这可是她离开王府的唯一机会。
傅瑶无暇顾及满嘴的血腥味,费力说道:“离王府最近的……太医赶到……这也要一……一个时辰……毒是我下的,我当然知道……知道谁人可解……要么让我死…要么让我走……”
萧泽双眼泛红,把她抱得更紧:“传太医!快传太医!”
“放了逸哥哥,他会……带我解毒的……”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萧泽擦擦她脸上的血,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休想!”
傅瑶望向天空,看着层层叠叠的月亮,无声笑了笑。这样也好,很快就能跟爹爹和哥哥团聚了。
萧泽垂下手,眼泪掉了下来。自从父皇驾崩,他再没有这么伤心过。
五.
萧沛记得,萧泽五岁的时候,得了一只黄鹂鸟。皇弟甚是喜欢,为它建造精美鸟笼,为它搜罗各种美食。可是鸟儿却越来越没精神。他劝皇弟放了它,鸟儿本就不属于牢笼。萧泽不甘心,他相信终有一天鸟儿会爱上他为它准备的一切。结果,那只鸟死在了笼子里。萧泽抓着黄鹂的尸体,哭了整整一天。为什么它一定要走不可呢?外面有风有雨,有凶猛的大鸟。陪在他身边不好吗?
令萧沛诧异的是,这次他居然舍得,放走了他的新宠。
王府中所有人都觉得,新王妃比原先那个要好万倍。病怏怏的,不爱理人,最后还跟野男人跑了,简直丢尽王爷和王府的脸面。王爷每日闭门不出,大概还没从奇耻大辱中走出来吧。
青穗觉得,王爷是伤心多于羞耻。从最初的一天三壶,到如今的一天七壶,王爷天天借酒消愁,喝醉了倒头就睡,睡醒了接着再喝。青穗真为王爷不值,醉了都叫着旧王妃的名字,那种女人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沈嫣吩咐青穗把解酒汤放在桌上。萧泽衣衫半解,蓬头垢面,趴在桌上。沈嫣拿起解酒汤,泼在萧泽头上。
见萧泽睁开了眼,沈嫣微微欠身行了一礼,笑道:“可是臣妾扰了王爷的美梦?”
萧泽拿起酒壶空了空,不耐烦地说道:“有事吗?没事出去!”
任是沈嫣修养再好,听了这句话还是火冒三丈:“怎么?没事,妻子不能来看自己的夫君吗?”
“妻子?”萧泽踉跄站起来,晃到门口,吩咐下人再拿几壶酒来。“若是太后知道,她的宝贝外甥女意图毒杀王妃,还会叫你做本王的正妃吗?”
萧泽一直想不通,傅瑶的毒药是从哪来的。若真如傅瑶所说,这药是上次偷偷出府所买,为何等到中秋才用?派来宫里的资深太医,盘查府里的全部下人,他才确定一切跟沈嫣脱不了干系。
“本王放阿瑶走,正合你意;本王不放阿瑶,阿瑶一心求死,断不会向你要解药。阿瑶死,于你更是有益无害。大学士培养出来的女儿,果然心思巧妙,智慧非凡。”
萧泽不敢细想傅瑶现在怎么样,本就中了毒,又中了沈嫣的计。两个月过去了,派出去的人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沈嫣脸上红了又白,听完萧泽的话,只是微微一笑:“王爷谬赞。只是这一切,都是姐姐自愿。可未曾有人逼她。”
一句话刺痛了萧泽。他掐住沈嫣细长的雪颈,怒道:“安平王妃的名号,你想要给你便是!倘若阿瑶有什么三长两短,本王决不饶你!”
沈嫣握住萧泽的手。他的手掌厚实有力,跟记忆中牵着她踏雪的手一样。她不怒反笑:“你这样牵挂姐姐,姐姐未必牵挂着你。”
萧泽闻言,一脸狐疑,放开了她。
沈嫣理了理衣裙,脸上堆满了笑:“臣妾刚听到一件喜事——姐姐要嫁给柔然的可汗了!”旋即又摆出一副惋惜的样子,道:“婚期将至,就算王爷你快马加鞭,也赶不及姐姐的喜酒了,真是可惜。”
她还活着!萧泽闻言,抬腿便往外走。屋外的阳光太强烈,晃得萧泽睁不开眼睛。正撞上送酒的婉儿和青穗,萧泽激动地吼道:“吩咐下去,备马!更衣!本王要进宫!”
六.
傅瑶坐在马车里,望向窗外的小镇。萧泽紧了紧她的披风,握住傅瑶的手。虽然她还是不理他,但这丝毫不会减少他再见阿瑶的喜悦。
傅瑶记得小时候,经常央求逸哥哥,带自己来镇上看杂技买糖人吃。经常是一玩一整天,被守营的哥哥抓去给爹爹罚,不是抄兵书就是挨军棍。虽然这些惩罚最后都被逸哥哥领了去,下次嘴馋了,逸哥哥还是会偷偷带她出来。
逸哥哥叫她不要报仇。她这次执意嫁给可汗,逸哥哥的心怕是伤透了吧,没留下一句话,消无声息地就走了。
“傅光大坏蛋,受死吧!”
傅瑶的思绪被一个童声扯回,她大喊道:“停车!”
几个小孩在玩游戏。扮演老将军傅光的小胖子,被其他小孩制服,跪在地上假装求饶。为首的小孩呸了一声,拿着雪球砸了胖子一下:“你这个叛国贼,还敢求饶?来人呐,拖出去斩了!”
傅瑶挣脱萧泽,大步上前,一把推倒叫嚣的小孩,吼道:“他不是叛国贼!傅家军是被诬陷的!他们誓死报国,守卫边疆,让你们能好好生活,你们都忘了吗?!”
小孩的母亲抱起吓哭的孩子,推了傅瑶一把:“哪来的疯婆子,冲小孩子撒什么气?傅光是叛国贼,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们强征村民入伍,弄得民不聊生,不是坏蛋是什么?”
“不是!不是这样的!你们都被骗了,你们都是骗子!”傅瑶激动地全身颤抖,吐出一大口血。萧泽赶忙扶住她,将她抱到马车内。
该怎么告诉阿瑶,她奉为神明的父亲其实是个狼子野心的叛臣贼子?许是边疆的苦日子激起了傅光的富贵梦,许是皇兄对蛮夷部落的怀柔政策引起了他的不满,抑或是这江山本就是他和先皇一同打下的想法数十年地刺激着他,傅老将军最终走上了万劫不复的道路。
该怎么告诉阿瑶,她慈祥有爱的父亲为了自己的江山大计,为了不受威胁,在新皇招女眷进宫之际,就放弃了她这个女儿?她随身携带的小袋子里,装满了傅光精心准备的剧毒糖球。
在她昏迷之际,他求皇兄救她。他愿舍弃王爷的身份,与傅瑶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太后答应将傅瑶赐给他,但是条件是他要娶沈嫣为妻。他费尽心力,终于在沈嫣进府之前迎娶了傅瑶。就算没有显赫的娘家,没有丰厚的嫁妆,他也要给她最正的名分,让下人不敢看轻她。
马车倏地停下了。萧泽掀开帘子,下意识地护住傅瑶的头。一支飞箭从他们的鬓角擦过。
白雪无垠,西风烈烈。雪地上静静站着几个蒙面大汉。他们呼吸很轻,彼此配合,俨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萧泽因着先前连夜赶路,又要处处护着傅瑶,渐渐有些吃力。杀手们却越战越猛,只是不是针对他,刀刀指向傅瑶,势必要了傅瑶的命。
二人被逼到了角落。萧泽挡在傅瑶前面,竭力为她挡掉危险。
一支箭从背后飞来,直直刺向傅瑶。傅瑶闷哼一声,顺着斜坡滚了下去。萧泽大吼一声,跟着跳了下去。
冬天的雪地很冷很冷。萧泽抱着傅瑶,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傅瑶只觉得很困很困,她的嘴动了动,萧泽赶忙凑过去。傅瑶笑了一下,慢慢吻上他的耳垂。
希望来世,我不是傅瑶。
“阿瑶,不要睡!”萧泽紧紧搂住傅瑶,不断念叨着。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脸上,身上。很冷很冷,冷到骨子里之后,这风雪竟然有了一丝奇妙的暖意。
七.
“太医说,阿瑶摔下去的时候头颅受损,体内几种毒素相融,情况很不乐观。”
萧泽坐在轮椅上,憔悴了许多。自被救起,阿瑶一直昏迷不醒。太医们都束手无策,被萧泽骂得怕了,只好乱开些活血化瘀的药。阿瑶却是一点不见起色,萧泽气得又是一顿臭骂。
李逸之替傅瑶盖好被子。那日别了傅瑶,他便去了天山,足足守了一月有余,才盼到了雪莲花开。与雪蟒斗了一天一夜,终于杀了它得了蟒胆。赛扁鹊说,雪莲和蟒胆一起炖,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希望阿瑶早日醒来。”李逸之叹口气,“阿瑶骄傲固执,断不会接受你对他的好。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呢?”
“告诉她,她会更难过。”萧泽淡淡答到,“你呢?你又为什么助纣为虐呢?”
李逸之别过头:“如果师父成功了,阿瑶嫁的,绝不会是你这个王爷。”
第三日,傅瑶睁开了眼睛。她望着萧泽,半天才说道:“你……是谁?”
萧泽一惊,旋即笑道:“我是你的夫君。”
傅瑶眨了眨眼,良久又道:“我的夫君这么好看,我怎么记不得了呢?”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我是谁?”
“你是阿瑶,是我的妻。”萧泽捏捏她的脸蛋,“你叫李瑶,有个哥哥叫李逸之。”
李逸之倚在门口,微微一笑。编故事,他可不及他。
阿瑶觉得,王府的一切陌生又有点熟悉。东边的明月苑住着安平王妃,萧泽从来不提她,也不准她去见她。西边的清风苑向左转两个弯,有一个荷塘,萧泽喜欢在那下棋。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傅瑶冲那人笑了笑。
他们果然没能杀死她。她果然还活着。
沈嫣回报一个笑容:“你还记得傅光吗?”
阿瑶低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满眼的暗沉。待再抬头,她脸上恢复了淡然:“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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