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最后，与上述同理，我既然至今能够苟延残喘在这人世间，说明天道还是容得下我的。我依然有着一定的被许可范围内‘尽人事，知天命’的权利。所以，这一切还都没有结束。”她是不会放弃的。
　　蔺澄死寂的目光，一如死亡那般坚定。

　　楚润凉薄地笑了笑，似是对蔺澄的话不以为然，又似乎只是漫不经心而已。容颜皎洁，她如同弄人的天意一般，不紧不慢、幽幽凉凉地意有所指地回复她：“你既然说谌北能够侥幸活到今日，是因为有人替他受了他的劫数，那么——蔺澄，你有没有想过，你能在人间滞留至今，是不是同样因为命中注定有人会为你承担相应的代价呢？”
　　月色漫漫，烟雾一般轻盈而悄然地铺展弥漫，若即若离地飘过蔺逐与肖允的所在——如果没有蔺澄一系列苦心孤诣的操作，特别专案组与不已处分割二十余年，怕是不会这么快就又合并了的。
　　人间都尚未换上几把手，历史的记忆都没有被完全地覆盖和翻阅过去，以往的尘埃就被故人牵着联系从过去里拉了出来。明冥之中，天意似是在将他们引导走向某个注定的终局。

　　蔺澄是懂得巫道的人，她明白楚润的话。显然，这并不是她愿意发生的事。蔺澄的神色有分明的一瞬间凌然，死亡凝固与深化的她的决绝和倔强如同不落冬夜里开出的霜花，雕刻似的隐隐镌在她的眉间。
　　“没有必要。”蔺澄一片漆黑的目光居无定所，看都没看两位兄长一眼，冷冰冰、硬邦邦地答道，“我之所以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自己承担——”
　　“欠我的，我会亲自报复与索回。我欠的，会自己偿还与认罚。”
　　“我不需要任何人自以为是对我好地拼命保护我。”她的回答似是没有针对性，但究竟是对谁说的，又是一目了然。

　　蔺逐和肖允听出来了，他们亲爱的蔺澄小妹妹，是在警告他们两个做哥哥的尊重她的决定，不要多管闲事——她不需要他们竭尽全力的保护，她不但能够保护自己，还能够替她所爱之人出气。
　　他们确实从未认清过蔺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不但比他们认知里的强大，更比他们记忆里的狠绝。

　　楚润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无声之中似是在嘲笑她自以为是的勇气和能力。她将手里的鬼火锦衣递给尹火算是物归原主，然后伸出手隔着黑红相映泛着冷光的鬼火锦衣轻轻地点了两点被护在鬼火锦衣之下的奇石。
　　两朵肖允他们从未见过的漂亮的花朵悄然在楚润手指轻点过的地方盛开，只见花瓣逐渐饱满、舒展、凋落，化为鬼火锦衣上温柔笼罩的平和生息。
　　“蔺澄。”楚润浅笑间隐约藏着怒其不争的轻嘲，“我以为这二十多年来的人生阅历，足以让你习惯和了解——究竟何为事与愿违。”
　　她的口中对着蔺澄说着凉薄讽然的话，手下却做着再慈悲温柔不过的举动，既显得矛盾不一，又显得理所当然。

　　事与愿违——多么精准的概括啊。
　　蔺澄从降生到世上之日起，平生就再没有听过比它更加血迹斑斑且稀松平常的成语了。这个成语从楚润温凉的语气里漂浮出来，像是“叮铃”一声砸落下来的冰块，一时间冻伤了对此在意不已的蔺澄本人。
　　她的心头一个战栗，而后是早已了然的空旷与森冷。所谓自欺欺人，莫过于她早知道此番任性注定会拖累她曾经的至亲之人，却还在对自己能够挑战的天道的肃穆与威严心存不切实际的侥幸幻想。

　　楚润安顿好了鬼火锦衣和尹火这边，便又无声无息地遁到了蔺逐面前。无视身后蔺澄搅弄着紧张和怒意的视线，楚大小姐又很人性化地长叹了一口气，直接和蔺逐面对着面蹲下身来。
　　蔺逐抬眸还来不及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容楚神祗表达丝毫的诧异或是不解之情，就看见方才周身都如同镀着一层皎洁而冰冷的神光的居容之神眉眼温和，低垂的眼睑里竟还暗自浮动着欲言又止的挣扎与无奈。
　　她沉默着伸出手，将温良如玉的手掌轻覆在阴阳的额头，清浅而莹润的灵光如同潺潺的溪流一般从她指间泻落，绵长而温柔地化为安稳平和的生息，润物细无声地流入阴阳的眉心，悄然拂去了阴阳过分白皙的脸上若有若无笼罩着的朦胧死气。

　　“她没事吧？”蔺逐默了一默，也未曾想到自己许久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这句。他的声音依旧低沉稳重，因为长时间的静默和前不久的动荡，似是还是经受了一定的影响，变得有几分沙哑与凝涩。
　　……她能有什么事。顶多是迫不得已领衔主演，有些不自在罢了。楚润一面不由得在与阴阳通了灵的精神世界里不以为意地呵呵冷笑了一声，再次为他们阴阳大人、不鸣则已的精绝演技拍案叫绝。
　　另一面，她极为人格分裂地施展着自己同样精绝的演技，鼎力相助阴阳大人的精彩表演，淡淡地向蔺逐解释道：“没事——只是情急之下太过勉强自己，竟用灵力强驱神器来去鉴，一下子虚耗过度的同时又遭受了一定来去鉴神力的反噬，身体和精神一时之间负荷过重，如今彻底脱了力，便直接‘断电’昏迷过去了。”

　　肖允渐渐缓和了情绪后，便下意识地向蔺逐所在的地方走近。
　　听到楚润这般和蔺逐云淡风轻的解释，饶是风度翩翩的肖大公子也情不自禁地嘴角有些细小幅度地抽搐：楚大小姐这番解释，他怎么听怎么都觉得算是“没事”啊……
　　不过此情此景之下，楚润是他们的主心骨和强力支柱，当务之急还未解决，肖允自然也不会如此不识时务地出口调侃楚大小姐，而是迅速地切换回了肖大公子的经典模式，嘴角含笑地接过话茬道：“依你此言，应阳她修养一番就无碍了？”
　　明里暗里，肖允这句话藏着一定的试探与些许的关怀。无碍是对自家同事的温暖关怀，修养是对楚大小姐的试探，修养一番与身心无碍之间的充分条件关系是对应阳与来去鉴力量的分析和揣测。

　　“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了她，我当然会负责到底。”楚润的回答似是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甚至语气里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诡异不正经。
　　楚大小姐浑然不觉自己正在一本正经地跑题，还颇有针对意味地幽幽抬眸，凉凉地扫了肖允一眼，十分不在意场合和局势，旁若无人地继续她不可思议的“霸道总裁”模式：“有我在，自然无碍。”
　　一句当然加上一句自然，说得波澜不惊、理所应当。从这边听过去，听到的是容楚神祗的慈悲淡漠，从容不迫。从那边听过去，听到的就是楚大小姐自信笃定、有心噎他的轻狂不满了。

　　肖允：……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他哪敢呀？！
　　至此，阴阳强驱来去鉴的因由有了楚润这位神祗闺蜜的暗中推动，之后修养的身心状况也有了专业人士的信口保证，肖允所有有价值怀疑的缺口都被楚大小姐言语之间锋芒闪烁的骄傲不满给逼退了回去……
　　这一局楚大小姐与肖大公子的腹黑较量，终是以容楚神祗的技高一筹得以结束。阴界联盟有惊无险地完成了计划，与此同时如愿以偿地保住了阴阳尊神这一张王牌的隐世身份。

　　在蔺澄看来，楚润对她的冷处理完全是意料之中。诛心所必备的技能便是要通过刻意的忽略来打压对方的尊雅从而使得其精神动摇暴露破绽。
　　她冷冷地注视着蔺逐和肖允的目光被楚润引领着故意忽略了她，落到了看似正义的受害者的应阳的身上；亦冷冷地看着楚润像个合格的神祗那般慈悲普照着人间无论无辜与否的陷入宿命漩涡里的人类；冷冷地看着一脸安详地躺在蔺逐怀里，现在正被她家了不得的好闺蜜小心翼翼地接手护过去、慢慢醒转过来的应阳。
　　她似是无动于衷，又似是濒临癫狂。黑得发沉的眼底露出嗜血的红，像是血腥浓郁的血海浇灌下、黑暗阴湿的腐朽里疯涨出来的晦物——她把自己狠狠地撕裂了，一半是冷静过头的冰凉与清醒，一半是明知故犯的愤怒与怨恨。

　　蔺澄死死地盯着置若罔闻地“忽略”着她的视线中心的四个人。
　　而不已处的其他人死死地盯着她，距离较远的小心翼翼地靠近，暗中交换眼神，彼此配合，试图在蔺澄的主要注意力被视线中心的四个人吸引的有利情况下，成功地逮捕她。蔺澄看也不看他们，似是对他们的行为视而不见，又似是无所畏惧——这越发让不已处的同事们动作谨慎小心起来。

　　终于，阴阳在收到楚润的通灵消息确认后，“成功”地在容楚神祗具有治愈□□作用的灵力输引下，意识由模糊渐渐清晰……她总算摆脱了被蔺逐半抱在怀里的尴尬处境，“迷迷糊糊”地在自家闺蜜熟悉的气息笼罩里睁开了生而幽远深邃的双眸。
　　幽黑空寂的一双瞳仁，似是能够包罗世间万象，既是应有尽有，也是一无所有。既是无边无际，也是深不见底。只是因为此刻主人的身心受了折损，所以难得地升腾起茫然而虚弱的雾气，竟有几分微妙的教人垂怜、引人入胜的效果。
　　这俨然不是属于阴阳的表情——如此真实得像个年纪轻轻的人类女子，还真是难为他们在黄泉碧落历经沧桑的阴阳大人了。楚润温柔似水的目光盈盈地落在阴阳的身上，像是在给予传达着一名神祗莫大的耐心与悲悯，内心却是这般如实地悠悠慨叹。

　　不知怎的，蔺逐和肖允感到被这人神相互感应的一幕蓦然触动了心弦。不知从何而起、落于何处、最终又向何而去的“铮”的一声，尚还等不及他们自我寻觅，便听到现实世界的耳畔有一串熟悉而陌生的笑声沉闷地碰撞叩击，硬生生地沿着耳膜将他们的心门也敲得震了一震。
　　蔺逐和肖允不由得就此被转移了心神，未曾细细追究，目光视线就随着原本焦点的阴阳和楚润，轻轻地、定定地落到了忽然间笑得前仰后合的蔺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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