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尽管尹火早知此行，付成和谌茄兰之中必有一人能够看到些至关重要的东西，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这至关重要的部分，连她也看不到。
　　虽说出发前反复教导和确认两个孩子花了她不少的时间，但是后来证明，这些时间的花费都是必要且值得的。

　　尹火修习的是巫鬼之术，夜晚对于她而言，代表着便利和熟悉。大半日的全城搜寻无果，她依然是不死心，待深夜降临的时候，带着两个胆子比个子大上许多的孩子，再度踏访了狂市地区旧址之上的西南影视城。
　　在尹火把她能够想到的地方都逐一搜索，仍然没有找到丝毫线索，带着孩子们返程的时候，谌茄兰和付成眼前耳畔的世界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渐渐丰富起来。

　　“奶奶。”没来由地，茄兰忽然间情不自禁地轻唤了声。
　　深夜的西南影视城过于安静，更何况尹火是个惯于行走夜间，再耳聪目明不过的——再轻的呼唤，都能够被她的耳蜗敏锐地捕获。

　　她第一时间把谌茄兰拉了过来：“小茄兰，你刚在叫谁？”
　　被点名的谌茄兰有些许茫然地转眸看她，脸上懵懂的神色惹得一旁的付成当即警觉与担心起来。

　　谌茄兰既然认了谌北做父亲，那么她的奶奶，理应是戚星辰。
　　可茄兰前期除了付茄萝，五斋宅内的人基本都是后来认识的，更别说认得在此之前便早早仙逝、居于星河湾谌家本家的戚星辰了！
　　……所以，她此时忽而的一声“奶奶”，着实令人心惊。

　　谌茄兰的脸上也带着些许不可思议，她似是完全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了这一个称呼，连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但是至少，她确实是能够清楚地看见“人”的。
　　一个不知道是真实存在，还是鬼魂或是幻影的“人”。

　　“茄兰，你刚所唤的‘奶奶’，在哪里？”见自家妹妹陷入了自我怀疑的神色里，付成及时扯回正题，把一脸茫然懵懂的谌茄兰的神识从自我怀疑中给拉了回来。
　　她缓缓转头看向了某个方向，伸手如梦似幻地指道：“就在那里。”

　　付成和尹火顺着她手指指示的方向望了过去。
　　一座黑黢黢的山丘，透过守山卫士似的的几棵老树，枝叶交错间，一条黑黢黢的路不知通往何处。因四下无人，满目荒凉，鬼悬崖、乱葬岗似的。

　　尹火只看见隐隐的夜雾，视野中无鬼无人。
　　她心头一惊，回眸，果然看见付成神情微顿，眉眼间升腾起与谌茄兰相似的恍然之情，像是既陌生又熟悉。
　　但付成到底是哥哥，面对同样的情境，他比谌茄兰更端得住些，神情也要冷静沉着很多。

　　“阿成，谁在那里？”作为鬼艳大人的好徒儿，尹火也是个素来心大的。看不见就看不见了，她也从未自诩不凡、天下第一，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反正对于尹火其人来说，这恰恰代表着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付成果然如她设想的那般靠得住，当即意识到尹火不能够看到他们眼前的景象，其中必定有蹊跷，赶紧给身旁的尹火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一番自己眼前能够看到的景象：“是一位气质温雅的女士，感觉很亲切、很熟悉，但是我并不认得她。”
　　“她就站在那边的那棵老槐树下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朝我们微笑。”

　　“对对对。”听到自家哥哥少年特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谌茄兰也回了魂，立刻给出了响应。
　　“柳叶眉，秋水眸，气质平和谦卑又很高贵。笑起来特别舒服，感觉很温柔、很坚强、很慈爱——像妈妈。”

　　小丫头兴冲冲地一股脑地描述完，在期待着尹火表扬的同时，又因为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最后一句话，有些难过和委屈地瘪了瘪嘴。
　　付成见了，点头赞同，目光浅浅地看向她，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脑袋。
　　许是兄妹间多年固定的默契，小丫头乖巧地收敛了瘪嘴的动作，眼眶却有些红了。

　　尹火听了，当即了然。
　　她在脸上绽开了尹火大人目前为止最为温暖柔情的笑容，一时间竟美妙得小丫头忘却了方才思念故去母亲的神伤。
　　尹火伸出手，一边一个小脑袋，轻柔地拍了拍：“不愧是我们家小阿成和小茄兰，真棒。”

　　不过为了确保无虞，她还是拿出了手机，手指轻巧地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翻手给眼前的两个小崽子看了张照片。
　　照片上，戚二小姐眉眼带笑，星辰隐匿在她瞳孔，有如人间灯火，平和而美好。戚星辰者，人如其名。
　　“你们两个看到的，可都是这位？”

　　两个小崽子凑上前来，伸头仔仔细细地看了，纷纷点头表示肯定。
　　尹火嘴角笑意加深，神色变得意味深长而又复杂莫测起来：“那我们小茄兰确实没叫错，她确实是你们奶奶。”
　　“连火姨都看不见，你们两个小家伙却看得见——可见，你们奶奶也很喜欢你们，即便早年便仙去不在人间了，也照样乐得认你们这两个小可爱做一家人。”

　　哄孩子归哄孩子，其中的蹊跷也不能够忽略。
　　认不认孩子是一码事，谌茄兰和付成都是茄萝带进五斋宅的孩子，是从福利院中领养的有缘者，与谌北并无血缘关系。因此，血缘关系无法构成这种蹊跷形成的缘由。
　　那么，究竟是为何她看不见戚星辰，又是为何这两个孩子能够看见“她”呢？难道说，这是一个有人特意而为之布置在这里的、针对这两个孩子的幻象？如此，具体目的又是为何呢？

　　尹火自然地收回轻拍过两个孩子小脑袋的手，下意识地伸手牵住了他们，目光却有意识地望向了两个孩子彼此确认后指向的地方。
　　距离他们约七米远的那棵老槐树……

　　槐树？！
　　尹火的瞳仁霎时凝固。

　　“阿成，茄兰，抓住火姨别放，但是给火姨腾开手。”
　　两个孩子闻言，听话地顺着尹火自然垂落的手掌，一个向上，抱住了尹火的手臂，一个向下，抱住了尹火的腰。

　　腾出了手的尹火立马调出了手机的相机，对准七米开外的树丛“咔嚓”了一张。闪光灯无声地即时亮了一亮之后，尹火动作迅捷地查看照片，放大——
　　亮着的手机屏幕之上，赫然是一棵画风苍老但遒劲的大榕树。

　　紧挨着尹火一齐看向她手机屏幕的兄妹俩瞬间都呆住了。
　　他们再次默契十足地往前凑了凑，睁大眼睛确认手机相机捕捉到的画面，而后转头向七米开外的那棵真实存在于他们眼前的“树”深深地端详。
　　如此来回了几遍，在彼此眼中看到一致的不可思议与无解之后，一同抬头，不知所措地看向了他们稳当地抓着的火姨。

　　尹火一面心下了然，一面又忍不住很不符合场合地哑然失笑。
　　这两孩子没被武魅带几天，性子脾气却沾染了不少那傻丫头的影子，倒是叫人不知道该是开心还是担心为好了。
　　她可以确信，如若不是先前有茄萝的教育，她又在他们心中有一定的威信，嘱咐过他们不要松开她，这两个现在满眼写着震惊与求解的大胆小崽子，会毫不犹豫地跑到那树下去一探究竟。
　　而且，大抵是要和树下静静伫立着看着她们含笑不语的“戚星辰”女士搭讪几句的。

　　“我记得我们白天路过这里的时候，看到的那个位置的，好像确实不是槐树。”付成虽然很震惊，但是依然保持着可贵的冷静。
　　茄兰听了，冥思苦想了一番，并没有从惊异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也没能够从不甚清晰的记忆中剖析出具体的端倪，只能够紧紧地抱住尹火的腰，眨巴着自己天真无辜的大眼睛，言辞再真挚肯定不过地强调道：“我虽然不记得我们下午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树，可是现在能够看到的，确实是一棵老槐树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手机相机拍出来的，竟然是一棵大榕树呢。

　　小丫头在不可思议之余，终于感觉到这黑夜无声里潜伏暗涌的可怖，恍惚后背脖颈被一阵阴风轻轻拂过，凉意由下而上直窜头顶。
　　她总算正常地感到了几分害怕，越发往尹火的怀里缩了缩。

　　尹火失笑，把她温柔地揽在身前，语气却是与白天遍寻无果相反的轻松与释然，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拍了怕谌茄兰的肩头，低眉浅笑，心情颇为愉悦地教导孩子们道：“所以说啊……晚上要再来一次。”
　　“在更广阔的世界里，不同时间、不同‘人’、不同角度能够看到的，都是不同的世间。世事变化，这才是真的。”
　　身侧的两个孩子抬头看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有些东西，只有晚上才能够看到。”原因之一在于，晚上的阴气更加浓厚。
　　“所以啊——你们火姨我，最喜欢晚上了。”尹火抬眸，望着七米之外那棵与手机相机拍摄出来的照片上无异的大榕树，如夜漆黑的眼眸渐渐鬼魅妖异，隐隐燃起了点点妖冶的火光。

　　她行云流水地收好了手机，领着两个孩子，抬脚慢慢地往他们所指示的戚星辰所在的地方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好心情地继续解释着：“槐树槐树，顾名思义，‘槐’字带‘鬼’，通灵染阴。”
　　“来自于阴冥之鬼怪，所有树木种类里，最喜欢的便是槐树了。因此，通常有槐树的地方，阴气都会比较浓重些。”
　　“并且，槐树越老、越葱郁，越是非同凡响。”这点，其他树木植物往往亦是同理。

　　边说边走，走到某个位置的时候，看得最清楚的谌茄兰率先不动了。
　　因为她牢牢地抱着尹火的腰肢，尹火也没有拖着或是抱着她强行前进的想法，便也跟着停住了脚步。
　　付成和谌茄兰的视线一致地上抬，像是看向眼前伫立着的某人的脸庞，而后又转头看向她。
　　与此同时，付成轻轻地拉了拉尹火的手臂。

　　尹火当然明白，他们这是走到了“戚星辰”的面前了。
　　方才他们望向的，就是“她”所在的具体位置。
　　头顶之上，是葱郁遒劲的静寂得几乎淹没在夜色里的大树的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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