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依兰浅笑着，继续她的讲述：“囚心香是虞精一族最爱且唯一使用的香，通常在重大场合出现，比如祭祀或是族长换任等，用的不算多，因而囚心香木究竟在何处和制成的囚心香数目有多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这么多年来一直牢牢地被攥在族长的手里。”
　　“当年人界和妖界的反半妖派能够攻进虞之山，有一个说法便是曾经虞姬剖心送命所求来的神香‘囚心香’用完了，虞精一族失去了上达天听、寻求庇护的途径。”
　　“也有一种说法是，囚心香顾名思义，为的便是囚心。程慕予没有守住她的心，所以虞精的结界便因为这一颗颗被表面平和安乐欺骗过去、没有守住的心而被攻破了。”
　　她顿了顿，轻轻地揭开了血泪之罪的柚木塞，话语声音如同随着塞子被拔出而涌出来的香气一般，飘渺而浓重：“犬刈，你知道‘血泪之罪’的香引是什么吗？”

　　闪电无声无息地过去，天空依旧是一片阴沉安静，突然间，一声惊雷猛然落下，响声在一片死寂的环境中爆开。
　　依兰的话说的很明白。囚心香是虞姬向沉香斋为虞精一族求的香，是沉香斋取了虞姬的心作为香引制成的。而血泪之罪是犬紫向沉香斋求的香——
　　为的是谁，取的是什么香引，顾名思义，答案昭然若揭。

　　犬刈沉默片刻，一个猛的刹车靠边停下。他侧眸看向手里还轻捏着柚木塞的依兰和她旁边的血泪之罪时，依兰惊诧地发现犬刈默然的脸色上竟然嵌着一对漆黑里悲然发红的眼睛。
　　不是戾气，不是杀意，也不是愤怒，只是寻常人类似的红了眼而已。此时他不仅眼眶在发热，鼻尖也在发热，幽幽涌来的熟悉的香味，让他不由得抬眸，后视镜里恍然浮现他母亲沉默着坐在后排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模样。
　　那么安静，那么隐忍，那么无微不至而又无声无息。
　　他真的是此生第一次，这么地生自己的气。犬刈，你真的是个笨蛋。

　　“现在，犬刈，你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你了吗？”依兰偏过头来，笑得眉眼温柔地轻声问他。
　　“犬刈，你有一个很好的很好的母亲。或许她没怎么和你说过，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她真的很爱很爱你。自始至终，你都是她由衷的骄傲和希望。”依兰还在微笑，实际却是几不可闻的叹息，“她当年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半妖一族，为了妖界，为了上界维护的天地秩序，为了她心中的凛然大义，更是为了你。”
　　“她用自己的血泪，向尘司大人求了你的平安康泰。”
　　“然后用自己剩下的全部，祈求向上界换取你的前程似锦、半生顺遂。”

　　说不震撼、不受触动肯定是假的。但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他懂得分析利弊和缘由。依兰没有道理无端地和他说这些话，哪怕这些他未曾知道的，确实是当年的真相。
　　她没有理由骗他，也没有理由告诉他才是。
　　犬刈隐隐有一种预感，他一直期待来临的那个时刻，是真的来了：“所以，你这次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前不久我听某位古人讲了些当年的故事，你想听听看是真是假吗？”依兰轻轻地把血泪之罪的柚木塞给按了回去，“如果你相信是真的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一件目前我们中只有你能够做到、并且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事情。”
　　犬刈闭了闭眼睛，有些疲惫地靠在了驾驶位上，一手摘了眼镜，轻轻盖着眼睛，低声道：“你说说看吧。”

　　依兰这个故事讲得不算长。
　　一直到她淡淡地叙述完毕，犬刈才缓缓放下了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掌，安静的瞳孔里四散着喧嚣的杀机。但他的神色、目光和声音都很平静，仿佛那汹涌澎湃着的杀机看来是错觉：“所以，你需要我做的、只有我能够做到的事情，是什么？”
　　“上万妖坛，取万妖斩。”依兰的话音斩钉截铁，干脆利落里也沾染了几分不容置喙的杀气。当年他们付出的代价太过于惨痛，如今应该轮到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得利的龌龊之徒们血债血偿了。她未曾亲历，但莫名竟感同身受。

　　说实话，犬刈又被她惊了一惊。他转头看她，目光深不可测，意味深长道：“你可知，开万妖坛，历来至少需要三位妖界所出之神。”
　　依兰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侧眸反问他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当年那些的妖界长老，是如何开的万妖坛？”
　　没错，当年那几个妖界长老是暗中开的万妖坛，拿的万妖斩，连长老会议都没有通过，又哪来的能耐哄骗请来至少三位妖界所出之神？
　　“显然，有高人在帮助他们。”这是至今他们仍然未可知的因素，谈及至此，依兰不禁暗了几分眼色，“以我的猜测，可能是巫族秘术。或许，你可以去万妖坛探查看看。”

　　“你如何认为是巫族秘术？”
　　“宁春风在生死簿上的命数，是由巫族秘术篡改的。”
　　“上界对于各界神灵管理监督可以说是谨慎周密的。而巫界的情况比较特殊，大巫神早逝，巫族又是承天接地、和同人神的一脉，常年或隐居巫山，或散落世间。上界对于他们的管控，较之神灵仙籍显然要逊色很多。”
　　“这些年你应该也看在眼里，各界禁术、秘术和暗术可能使用的频率和程度。巫族通的是人神，力量痕迹最为轻微和谐，相对也最为保险而隐秘。”

　　“最重要的是——据说当年他们是通过杀井蘅，祭万妖坛，才得以开启万妖坛的。井蘅是人，妖的力量会伤害到她，要利用她发挥最大效用开万妖坛，能够达到的最佳方式绝对是巫族秘术。”
　　杀井蘅……犬刈微妙地顿了一顿，眼眸间浮现出一抹深思。作为希望自家弟弟真正成长起来的兄长，向他隐瞒真相不会是明智之选，可是如何向他开口，于他而言也是一个问题。
　　作为兄长，他也不希望井竺为此更加痛苦和难过。他是井竺当今在世上唯一的至亲骨肉，他想照顾好他。

　　而此时犬刈表现出来的迟疑和深思，落在依兰眼里便有了另外一重意思。
　　她默了默，目光坦然地微笑道：“你若是不信，可以自行前去一探究竟，或者……你可以问问尹火，她是尹火大人的徒弟，修习的是巫鬼之术。她应该知道一些。”
　　……她突然间提到尹火。犬刈猝然回眸，当即阴沉了脸色，森然道：“你什么意思？”
　　井蘅是个有灵性的女人，而且又是犬阆的爱人，当年妖界那些个长老偏生要杀她开万妖坛祭祀唤醒万妖斩，定然是有一定的思虑和用意在里面的。
　　而尹火……正如依兰所说，尹火她是鬼艳大人的徒弟，修习巫鬼之术，虽为人类，但灵力充沛，较之井蘅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她现在是他的女朋友。依兰此时偏生谈及她，思维敏锐如犬刈，真的不由自主地因井蘅的身份和遭遇产生联想。
　　更勿论说，尹火那个女人还和他提过，想要借机修成纯鬼。如果告诉她的话，那个胆大心宽的女人一定敢于冒险试一试的……但是，他不允许，并且绝对不会允许。
　　因此，此刻犬刈向依兰投去的目光已经是很不友好的了。如果眼神可以实体化的话，那么依兰现在已经被一把把锋利尖锐的小刀子给捅成血窟窿了。

　　犬刈这个人，不，准确来说——是这只狗，是真的护短得很，偏偏性格还那么不可爱。做他的亲人或是爱人，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依兰见他一副严重警告的敌视状态，悠长地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解释说：“犬刈，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无论她是不是真正的斋兰，都不会拿别人的心头血来图谋自己的报仇雪恨。
　　犬刈冰冷的脸色松动了些许，但还是没有回答。

　　“我只是想通过实例向你说明，其中应该有力量强大的暗巫势力插手。”
　　暗巫，顾名思义，是巫界黑暗里的另一端，他们名目不详，更不会服从巫界正派的管理，只默默隐匿在暗处，盘剥算计，搅弄风云。
　　“并且，除了通过传统流程或是蛮力开启外，定然还有别的方法，能够开启万妖坛。”
　　“这个我也会继续追查，你也可以在妖界的典籍中找找看。你还可以问问看尹火，她虽为人类，但早年便见多识广。或许，她会知道什么别人罕有知晓的办法。”依兰说的话，可谓是合情合理，言词真挚。犬刈没有理由质疑她，总算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没把尹火那女人拖下水。
　　斋兰悄悄地注视着犬刈的反应，无奈而又欣慰地叹了一口气：唉，完了——还说自己怎么和父亲不一样呢，到头来，不一样在人界的女子身上栽了跟头。
　　希望尹火也会真的喜欢他吧，不然，他怕是要吃不小的苦头。

　　犬刈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笑道：“那你凭什么认为，只有我能够做到？”
　　“因为封印万妖斩的人，是你的母亲，犬紫夫人。”依兰回答得毫不犹豫，且毫无保留，她望向他，目光里蕴含着深沉的希冀，“犬刈，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犬紫夫人是个值得尊敬的、很优秀的前辈。上天应该是偏爱她这种人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上天确实足够偏爱她的话，或许——在封印万妖斩之后，犬紫夫人并没有神形聚毁。”
　　“倘若犬紫夫人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活着的话，我想，她应该更希望上万妖坛、取万妖斩终结这一切纷扰的人是你。”依兰的眼眸深处有光亮，似是点点粒粒的星辰闪耀，宛若灵息洞内或明或暗的蜉蝣生息。
　　犬刈看着她，眼底的不可置信再也收敛不住，如数倾泻了出来。
　　依兰祝福一般地向他笑，叫人如沐春风似的声音：“犬刈，你难道不想再见她一面吗？”

　　犬刈默不作声地撇开了脸，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到了血泪之罪身上。
　　他当然想见她。在知道这一切之前，他就拼了命地想找到她，想要从她口中亲自得出一个能够让自己死心的答案。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始终默默地搜集线索寻找着。如今，他知道了这一切，知道了他母亲未曾说出口的答案，他更是想见到她。
　　不，他素来是贪心的。他不仅仅想要再见她一面，他还想要她回来。他要她回来，亲眼见证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成功的，要她欣慰和骄傲，要她见到他儿女承欢膝下，家庭事业辉煌。
　　母亲，你所期望的，儿子都能够做到。所以……你歇歇吧。
　　只要你站在我身后就好了。

　　依兰和斋兰都耐心地静默等待许久。依兰膝头的白雪早就舒舒服服地歪着头睡过去了。
　　不知多久之后，她们听到眉眼间皆是杀意凛然的犬刈坚定的答复：“好。我们合作。”
　　“我只有一个要求。”犬刈抬眸看她，眼里一片炫目的漆黑，“一定要赢。”
　　依兰巧笑倩兮地弯了眉眼，浅声道：“这是自然。”上界站在他们身后，想要不赢都难。自始至终他们未知的，只是赢的代价而已。

　　她向他伸出了手：“犬刈，合作愉快。我是依兰。”
　　依兰？犬刈颇为诧异地眯了眯眼睛，绅士地握住了依兰的手，冷声道：“依兰，合作愉快。”
　　斋兰观察着这一切的进展，背地里偷偷地笑了笑，而后，蓦地在车后座现了形——犬刈微微一偏头，目光触及后视镜，便彻底地怔住了。
　　依兰回头温柔而明媚地向斋兰笑了笑，好姐妹似的伸出了手，身体前倾，从副驾驶座边转身拍了拍斋兰的膝盖。斋兰浅笑着握住她的手摇了摇，以示回应/
　　犬刈目光微转，注视着眼前两位一模一样的真假斋兰，忽而也坏心眼地笑开了。呵，确实是赢是必然，想输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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