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十里阁那房子有问题。难不成与宁春风有关？”鬼艳那日放火烧房子的时候，就觉得十里阁的构造有些古怪了。虽然说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东观园自身本来背景就不一般，但十里阁给人的感觉不止于此。
　　鬼艳在说到东观园本身背景的时候，颇有意味地顿了一顿。
　　东观园也是个复杂厉害的地方。除了十里阁、五斋宅和筠秘居，还有很多了不得的去处。上界档案上记录得分明，虽然少有人谈论，但知情了解的人都心知肚明其中利害，谨慎待之。
　　这一点，楚润坐镇人间多年，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十里阁的问题上，楚润很清楚她具体指的是什么。

　　楚润向寻白羽微微颔首表示感谢，而后姿态优雅地接过了酒杯，浅笑着肯定了鬼艳的猜测：“宁春风于田十里，可谓是亦师亦友、极尽真诚信任的重要人物了。如今虽然田十里和谌家的关系闹僵了，但和宁春风依然相交甚笃。”
　　“田十里能在触怒谌家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仰仗的皆是这位宁楼主的大情面和好手段。谌北手下的人里面，宁春风的位子算是再高不过的了。”
　　楚润伸手一点，一沓报告亦平桌而起，分别飞向不同人的面前徐徐展开。

　　楚润面前也浮了一张，但她只是轻轻地瞥了一眼，并没有把它拿下来。
　　她办的事情，当然比别人心中更是清楚。
　　“十里阁原址原是个空宅。说来也奇怪，东观园岁月悠久，繁华至此，央京富贵甚至以有资格入住拥有东观园一栋宅院为衡量地位的一种重要标准。”
　　“照理说十里阁这么个宽敞静美的湖景房应该众人疯抢才对，可它却好像专门等着田十里来接管它似的，在此之前，都是空关无主的状态。”
　　“直到田十里开始为谌北办事，谌北财大气粗地买下了这栋置于东观园中亦是价值不菲的湖景房交由她打理。田十里江湖资历不如宁春风，所以在装修布置十里阁的时候，她请了宁春风帮忙。”

　　“现在看来，十里阁之中的暗道，宁春风也是知道的……甚至说可以推测，那暗道就是他负责布置的。”
　　“据资料显示，宁春风早年学的是建筑，且懂得奇门遁甲之类的术法。”
　　楚润随性而为地伸手一弹，那空中浮着的报告便如同一张符纸一般地飞了出去，贴到包厢的墙壁上后，幻化成无数光点，流淌融合成一面铜镜大小的空洞。
　　那空洞如同拍摄电影的镜头，渐渐展现出宁春风亲手改造春风楼内失灵机关的图像，帧帧清晰。

　　“我去，那暗道石头下面田仲青的遗物……不会也是他藏的吧？！”石惊风眉头忍不住跳了一跳，心中为之一骇。
　　鬼艳神情微凉，幽幽地添柴加火道：“这还不是最耸人听闻的呢。更奇怪的是，平生监档案中造暗道和藏遗物的人，都不是宁春风。”
　　“在平生监的档案里，十里阁暗道的建设者是宁春风的一位老友，确实也有参与暗道设计与搭建。但遗物盒子的收藏人，是谌北。”郑晗眸光微凝，神色有些凛冽，“谌北与田十里有约在先。事情前后发展都是符合逻辑的。楚润，你确定……”

　　执掌平生监多年，虽然也有出现偏差导致办事麻烦的时分，但这一次，平生监的疏忽多得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郑晗无声地咽了咽喉咙，温文尔雅的眉眼里透露出紧张的冷来。
　　“我确定。”楚润温凉的嗓音掷地有声。
　　她再度伸出手指，向那成像的镜洞方向轻轻点了一点，只见那镜洞里的画面如同湖面大风刮过一般荡了一荡，而后潋滟着切换了场景。

　　“我派人去试探过了，此人不是寻常之辈，普通凡人的身份应该是伪装的。”楚大小姐斯文地换了个坐姿，半侧着身子倚靠在椅子把手上，画风一秒从楚女王变为楚贵妇，声音也越发趋于危险的懒洋洋来，“所以我打算准备妥当后让依兰再去试他一试。阴阳方才要求瑶姐调取档案，目的其一即是在此。”
　　鬼艳眼睛转了转，似乎想起了什么，登时冷艳一笑，周边隐约浮现出黑暗的报复气息。呵呵，怎么办……她好像又突然间发现了一个被绰爷坑了的点呢：）
　　石惊风在一旁暗自瑟瑟发抖。

　　纠结了一番，他决定开口缓和一下当场急转直下冷却的氛围：“如果说他非寻常之辈的话，又是如何做到这么多年活得这么像人类的？”
　　“真是怪哉……程慕予有魇公子，程慕兮和姚含睇可能是因为虞之心，那宁春风又能够通过何种方法呢？”真是令人头痛，现在的孩子们一个个都这么厉害有办法的吗？叫他们这群管事的老骨头可如何是好！
　　不过石惊风此时对鬼艳的了解仿佛失了效。这一步棋，显然是他走错了。不但没有达到预想效果的转移话题，反而往扎心之处诡异精准地更进了一步。

　　鬼艳周遭的空气更冷了一些，几乎能够物化成为肉眼可见的冰碴子，冷得石惊风这个习惯了云胡天然冰山气场的老妖怪都不由得心里一个寒颤。
　　鬼艳这次是直接一个冷哼上来，怨念之情毫不掩饰，冷冷道：“还能通过什么方法，有不得了的老不死帮衬着呗。不然还有什么途径，能够让凡世监的资料出现疏漏和偏差。”
　　“魇公子态度不明，心机叵测便也罢了。我们绰爷一把年纪宣称隐退了还这么操心，倒真是难为他了。”

　　也不能怪她针对陆允绰，但这段时间她东奔西走下来最大的结论，便是她被陆允绰摆了一道。所以在楚润谈到这个话题时，鬼艳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陆允绰其人。
　　而且，在她冷笑出声之后，楚润仍然维持着谜之贵妇的优雅微笑，并没有反驳她。鬼艳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庆幸，自己的猜测又被证实了方向是对的。
　　总之……她和陆允绰这梁子是结下了。上界任务是另一码事，等手头的琐碎事情都处理完后，她鬼艳非要和他打一架才算舒爽。
　　他这段时间明里暗里悄悄给她添了这么多麻烦，她不好好用实际行动回敬一下，实在有辱她社会艳姐的威名和江湖传奇的暴脾气。

　　“绰……绰爷？！”石惊风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话题里再度提及陆允绰的名号，下意识瞪大了眼睛被哽了一哽。
　　绰爷不是一向最太平宽容的吗？！现在怎么也伙同上界一起这么坑他们？！
　　说好的隐退江湖呢？说好的关爱苍生呢？他们这群日夜操劳、两面工作的老不死在堂堂绰爷的眼里就不算是苍生的一份子了吗？

　　寻白羽默了默，无奈地忽略了惊风大哥时常在鬼艳大人气压之下抽风夸张的傻白甜行为，退一步询问楚润道：“阿润，你的意思是说——宁春风很可能是妖？”
　　绰爷是妖界赫赫有名的长老，即便退隐幽居人间，除了自己的小日子之外，管的也都是妖事啊……如果宁春风真的是妖的话，那事情串联起来便更是大场面了。
　　半妖事件，谌家，妖界——溪水渐渐淌下，水下的石子隐约露出了模棱的光影。

　　楚润笑了笑，顺着寻白羽的话说了下去，神情一派放松自在，无所顾虑。她轻晃着红酒杯，吐气如兰浅浅道：“如果宁春风是妖的话，你们觉得对于我们而言，他是什么妖更好？”
　　“那自然是狐族了——毕竟现在所有相关人员，都在盼着狐神大人的消息。”鹿瑶眸光闪闪，笑得很安静。
　　但她的话很直接，直接到话音刚落楚润便笑得更开了。两个同样模样温和的女人相视而笑，美得安静而汹涌，如同初春温暖的清风里实则透着沁骨的微凉。

　　郑晗同样加入了这赏心悦目但令人不寒而栗的笑面虎组合，微笑补充道：“其实犬族也好。犬阆和犬紫亦在半妖事件中失了音讯，犬刈对此耿耿于怀至今。倘若宁春风能够是犬族的人，对我们也有益处。”
　　“确实。”寻白羽点头附和，抬手轻翻楚润的报告，温柔清朗的声线仿佛春日融融里稳重俊秀的少年贵公子，跟着分析推算道，“但从他的外貌气质来看，比起犬族，更偏向于狐族。当然，也不排除他有心扮演或是变化伪装的可能。”
　　石惊风在惊诧之后渐渐冷静，成熟稳重的大叔脸上悬挂着最符合他这张脸气质的沉思神情，不说话倒真实贴切地符合了电视剧里雅痞坏大叔的迷人形象。
　　但事实昭然，正常情况下，他不说话是不可能的。

　　“人间藏龙卧虎至此，我们又不能太明目张胆动手调查，避免打草惊蛇——”石惊风沉吟片刻，目光定向阴阳，由衷地提议道，“如此，若是要名正言顺地方便顺利，眼下的最佳途径唯有来去鉴。”
　　思及至此，他也说不清是暗喜自己机智还是敬佩早早留下来去鉴的大巫神料事如神了。
　　——哦，抱歉，料事如神这个成语他一个激动用错了。大巫神本来就是神，不需要如神。

　　他负责的部分通常不在核心调查，所以接触来去鉴的机会不大。若是真的要执掌来去鉴，特别专案组里最有资格和能力的，莫过于阴阳本尊。属性上来说，她是最接近大巫神横跨阴阳两界、承接天地两端且与人类生息贯通融和性质及能力的。
　　当然，还有就是来去鉴此世自主选择的主人，蔺逐其人了。
　　其他的人，大抵只要了解就好。蔺姩和何程是知道的，但他们事务众多，素日里不会跟着出去调查，执行时的负责人主要还是以蔺逐为首。
　　可隔着蔺逐，当着肖允，还有不已处那群有脑子的，要用得来去鉴，还要能够使得方便顺手，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这分明是要阴阳大人攻心啊。

　　阴阳明白石惊风的担心，但这是她的使命。从这个角度来看，上界命她入凡，主要目的其一便是要她切身全面地认识与处理人心。
　　她早已坚定迎面而上，又怎会退却。来去鉴……从它低调多年再度现世应用时起，阴阳便在明冥之中感应到它与她之间无声的羁绊与因缘。
　　她必然是要用它的。
　　而且……

　　阴阳垂眸，冷声轻落，有如人间古城静谧的初雪：“蔺澄因井竺而接触知晓半妖的存在。她曾在《死/亡笔记》里写到，‘所谓人间，是世上最危险之处，亦是天下最安全之处。’”
　　“这句话，不只在井竺这类半妖身上能够得到印证。”
　　“生死簿上宁春风的寿数，被人人为地更改处理过。我近日有所查验，推得是有人利用巫族秘术动的。”

　　说到巫族秘术的时候，云胡淡然自若地端杯倒茶的动作僵住了。
　　他抬眸，眼底的万丈深渊间，有一团炽烈的星辰焰火坠落。
　　于无声处落惊雷，于喧嚣地谢芳华。

　　连一向冷漠自制的云胡都反应至此，在座除发言的阴阳本尊外，其余人神色皆有了不同大小的浮动变化。
　　历史的书页被无言中默默往前翻了些许，不自觉地牵扯出多年前类似的一桩大案，又是彼此心有灵犀的会心一击，有如空谷钟鸣，震颤实在心间，又犹然在耳畔。
　　唯有阴阳本尊依旧初雪霏霏，苍茫淡漠，有如遗世独立，不见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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