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因为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而且薛木萧提前便使用个人VIP资格预订好了包厢和食物，所以当他和姚窕到达民食楼后很快，菜便都上了上来。
　　前段时间要么忙于工作，要么便一直在家陪着薛荔的姚窕好久没有沾过心心念念的辣味食物了。所以她拿起筷子之后，下意识地第一个伸过去夹的菜便是水煮牛肉。
　　令人愉悦的辣味在舌尖爆开，细腻鲜嫩的牛肉与辣椒豆芽的恰当搭配使得味蕾与精神同时受到了巨大的满足。姚窕因为一路上的紧张沉默而一直没松下来的表情终于在尝到这久违的第一口美食之后得到了片刻的舒展与缓解。

　　但也只是片刻而已。
　　菜一次性上全了，服务员礼貌地退了出去，为他们带上了门。
　　这个包厢再度成为了只有他们兄妹两人的独立空间。方才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车厢内的紧张沉默气氛卷土重来。姚窕动作僵硬地又夹了一块水煮牛肉，企图通过进食的愉悦来缓解这令她窒息的氛围与感觉，但同样的招数并不能回回都生效。
　　第二口水煮牛肉，姚窕她失败了。由于心思过重、紧张过度，再鲜嫩多汁的牛肉到了她嘴里，竟也能如同嚼蜡一般毫无感觉。

　　但是她不敢开口。
　　在车上的时候，她已经说错一次话了。
　　姚窕尽量让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食物上，她一边安静乖巧地吃着东西，一边又忍不住惴惴不安地偷偷瞄一眼薛木萧。

　　薛木萧把她的战战兢兢看在眼里，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给她盛了一碗温热的原味鱼汤，递到她面前。
　　正装作专心地吃着东西，实际上在偷偷观察着薛木萧的姚窕，在薛木萧伸手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身体一颤，微微往后一缩，抬眸既是惊诧又是心虚地看向他。
　　薛木萧放下盛好鱼汤的碗，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温柔的语气极具安抚意味：“别一上来就吃辣的，对肠胃不好。先喝点鱼汤垫垫。”

　　薛木萧即便是在自己状态很不好的情况下，还是疼爱包容她的大哥。明明心情不好、真的难过的人是他，她这个做妹妹的安慰不了他便罢了，竟然还要他反过来安慰迁就。
　　相较之下，她这个总是把自己最脆弱、最不堪、最任性的一面留给至亲之人的笨蛋妹妹，真的是太不懂事，又太过幸福了。

　　姚窕不知怎么地，蓦地眼眶一热，竟滚烫地落下泪来。两行清泪毫不讲道理地夺眶而出，沿着脸庞缓缓落下。泪痕划过的地方，她都觉得火辣辣地疼。
　　她的心头既是酸楚，又是羞愧。数种情绪复杂交融，竟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反倒是连鼻头都红了起来，眼泪越发地止不住了。
　　薛木萧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姚窕便抑制不住地哭到哽咽了。

　　姚窕突然的哭泣哽咽惊到了薛木萧。做大哥的本能使得他立刻做出了反应。在姚窕哽咽的那一秒，薛木萧便当即意识到了问题。他连忙抽了一张湿巾，凑到姚窕跟前给她轻轻地擦眼泪。
　　一边擦，他还一边用心疼而又温柔的语调哄她，好声好气地问：“窕窕，怎么了？”
　　“不是说很想喝民食楼的原味鱼汤的吗？怎么哥哥给你盛了，你反倒是哭了呢？”薛木萧的声音很温暖，还带着哄人意味十足的调笑，是姚窕最受不了的语气之一。

　　可正是因为如此，姚窕越发替他觉得委屈和难过了。
　　她的哥哥，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啊。他明明应该拥有他所想要的人生，和他很喜欢很喜欢同时也很喜欢很喜欢他的人恩爱白头，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美满、最令人艳羡的男人之一的。
　　可是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他？

　　薛木萧这么好，老天爷这样对他，怎么对得起他的好？
　　……可是想想，她也没什么埋怨上天的资格。
　　明明，作为最应该好好对他的家人，姚窕觉得自己也好，母亲也好，父亲也好，连带着整个薛家，说实话——都没有对得起薛木萧的好啊。
　　再看看此时此刻既没出息又没用处的自己，姚窕觉得她就是个拖后腿的。
　　或许，哥哥的福气，都是被她给抢走的。

　　“哥……对不起……对不起。”
　　再多抱怨、再多疑惑、再多愤懑不平……原本姚窕想斥责程家和询问薛木萧的话，现在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抽抽噎噎了半天，也只能颤抖反复地向他说着苍白无力的道歉。

　　姚窕忽然间觉得，真正害了薛木萧的，其实是她和薛家。如果薛木萧不是薛家的儿子，那他是不是就可以和程慕兮在一起了？
　　他这么优秀，这么好，程慕予和爸爸肯定会喜欢他的。
　　这样，他就能够和他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永远地在一起了。

　　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了，便再也无法遏制。在它在脑海里刹那间便盘旋往复无数遍之后，姚窕发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对此越发坚信不疑。
　　尽管她理智上极力制止着，甚至极度斥责自己这种“大逆不道”的混账话。可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心生寒意地认同着这大逆不道而又鲜血淋漓的混账话。
　　她再也不能够对程家、对程慕兮抱着先前那种耿耿于怀而又固执如一的偏见与怨恨。因为在换了一个角度和立场思索之后，她看见了新的罪魁祸首。
　　在这场罪恶而悲凉的命运闹剧里，他们谁都不无辜，因而根本就没有指责怨恨别人的资格。

　　而薛木萧显然理解错了姚窕突然道歉的原因。他只当是她担心他的情绪，是在自责自己方才在车上说错了话，但又不知道该怎样问他和安慰帮助他，一时觉得无助与心疼，所以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毫无疑问，薛木萧是了解姚窕的。
　　但他始终不是姚窕肚子里的蛔虫，又哪里能够揣摩到姚窕心里突发澎湃的更加复杂层面的想法。

　　他有些心疼地蹙起了眉头，叹气劝慰她道：“窕窕，你又没错什么，干嘛给哥哥道歉？”
　　“你不用担心哥哥。哥哥没事。”
　　可就是因为你怎样都是一副没事的样子，我才更加觉得难过啊。姚窕泪眼婆娑地一把从薛木萧手里抢过了湿巾，动作有些暴躁地擦拭去自己没出息的眼泪。
　　“哥……你别……你别对我这么好……行不行？”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一边难过地喘着气，一边委屈巴巴地恳求他。

　　薛木萧蓦地怔住了，他一时不是很能够明白姚窕的话。他哑然失笑地问她：“我是你哥，我还不能对自己妹妹好一点吗？窕窕，你今天很不对劲。”
　　她今天确实很不对劲。可是最不对劲的是你才对。姚窕小声地在心里犯着嘀咕。她努力深呼吸着，终于使自己短时间内失控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
　　忽然，她侧过身去，隔着椅子一把抱住了薛木萧的胳膊。

　　“哥……你对我这么好，都把我宠坏了。这样下去，我会没人要的。”姚窕小声地给自己找着别扭的理由，“你以后对我差一点，对自己好一点，好不好？”
　　姚窕抬起泪光盈盈的脸，软声乞求他：“窕窕没有哥哥厉害，不能像你对我好那样程度地对你好。所以，你就多对自己好一点，好不好？”
　　“不然，我会觉得很愧疚、很难过、很心疼。”
　　“哥，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希望你过得比任何人都要开心，因为你值得。”姚窕有些依恋地蹭了蹭薛木萧的手臂，低声喃喃道。

　　薛木萧顿了顿，也微微侧过身来，轻轻地回抱住了她。他另外一只手温柔地搭在她的肩头。眉眼低垂间，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地应道：“好。”
　　两人维持了这个温情的兄妹拥抱片刻，薛木萧轻轻地拍了拍她，浅笑道：“好了，起来喝鱼汤吧。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还要哥哥亲手给你盛的鱼汤，你不喝就这么放凉了，可不能算是对哥哥好。”
　　“赶紧趁热喝了。以后好好照顾好自己，收收自己的性子脾气——才算是真孝敬哥哥了。”
　　“好。”姚窕噎了一噎，不情不愿地松开了薛木萧的手臂，一脸理亏地趴到桌前喝起了原味鱼汤。

　　鱼汤鲜美细腻，温热顺滑，第一口下去，便给人带来全身的暖意。姚窕再度感受到了来自美食的治愈，感觉浑身都暖洋洋的。
　　她下意识地舒展开了原本快皱在一起的脸，眉眼弯弯地往薛木萧那边瞄了一眼。薛木萧正动作优雅地剥着虾，感觉到了姚窕又偷偷地望了过来，浅笑了声，抬眸挑眉问她：“好喝吗？”
　　“好喝！”姚窕被抓了包，窘了一窘，再度反应过来时，已经很丢脸地把这句大实话条件反射似的喊了出来。那语气，像是军训时走神忽然间被教官点名的小兵。
　　姚窕在自家哥哥宠溺而又调笑的目光下，脸不自觉地红了一红。她连忙低头扮起了鸵鸟，端起碗来埋头大口喝汤，很快便呼啦啦地把一小碗鱼汤给喝完了。

　　她望了眼见了底的碗，忽然间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像是开了窍似的放下了自己的碗，快速地伸手拿过薛木萧的碗，自告奋勇道：“哥，我也给你盛汤。”
　　她也可以对哥哥很好很好。
　　“好。辛苦我们家窕窕妹妹了。”薛木萧笑了笑，答应了她。

　　于是，接下来，他亲眼见证了自家大小姐妹妹像是吃错了药似的对他各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体贴。那谄媚表现的样子，像极了她以前求着他帮忙做什么事情的时候。
　　为此，姚窕还在薛荔面前闹了不少大红脸的笑话。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饭吃了大半，姚窕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从水煮牛肉拌饭的开心满足里短暂地抽出神来，有些不安地侧眸问自家大哥道：“那……妈那边怎么办啊？”
　　“你今天就是如妈原先所知道的那样，和我一起出来给爸办好了后事。没有遇到程慕兮，也不知道她和我有怎样的联系。”薛木萧给姚窕夹了一筷子菜，眉眼淡淡道，“你什么都不用考虑，只当没发生就好。妈那边，我会和她说明白的。”

　　若是平时，姚窕自然对薛木萧的话深信不疑。
　　但这次，薛木萧是牵扯最深的局中人，他能否处理好，姚窕很是不安：“哥……”她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仔细想想，她说什么都仿佛太过于苍白无用。
　　“窕窕，这是哥自己的事情。哥能够处理好的。而且，也只能我自己才能处理好。”薛木萧宽慰她似的向她笑笑，神色自若道。

　　“很多事情，它的发生都是上天有意的安排。我们只有面对，无法躲过。所以，你别因此怪罪任何人。”
　　“兮兮她很好。你别因此记恨她。”
　　“只是我们有缘无分罢了。”
　　薛木萧眉眼深处的温柔，姚窕既熟悉又陌生。
　　她默了默，唯有答应。

　　到头来，他还是记挂着她，为她说话。无论她是对是错。
　　这样的温柔与宠爱，深沉而醇厚，和对待她这个妹妹的耐心与宠溺皆不相同。而是那种，能够为她眼里生出星星、嘴角刻上笑意、心里有她便是圆满完整的唯一情意。
　　原来，这个世界上最汹涌的爱意，从来皆是沉默而暴烈的。
　　真正的不顾一切、纯粹如一的喜欢，原来是这个模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