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程慕予看着姚夫强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地消失，从一副她所熟悉的栩栩如生的躯体模样，被荒火灼热而霸道的火舌无声地吞噬消弭，熔化成一缕青烟、几粒尘灰。
　　这一片火仿佛烧在她心头一般，蓦地窜起，呈燎原之势，沉静而炙热，好像很快就能够把她的心和所谓的冷静都烧得了无踪迹。
　　然而她已经被这最后清晰而苦短的目送抽光了所有的力气，连颤抖都无法做到，只能让自己处于一种令人担忧的极度冷静与平和的状态里。
　　其实一点也不，她只是无力到恍惚而已。
　　她似乎对于命运，从来都只有“无力”二字。不知怎的，程慕予迷迷糊糊地这样想到。

　　一场火葬，说起来其实很快。毕竟是出自于毕方的荒火，纯度与热度都足以成熟稳重地将尸体焚化得干净。
　　这一场大火令人窒息，也令人短暂地平静。选择墓地与入土为安，更是安静快速得让人失神。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或悲哀或难过，一时都无暇去顾忌别的恩怨纠缠。
　　就连一向最不安分的姚窕，在火葬结束之后，也只是默默地望了姚含睇一眼，便转身径直往外去了。

　　程慕予起身往外走，姚含睇安静地跟在身后，她反正请好了假，这段时间实在是不放心，打算跟着母亲。
　　姚含睇临走时别有意味地看了程慕兮一眼，程慕兮无言，扯了扯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而又力不从心的浅笑以示回应，表示自己知道了。
　　程慕兮没有直接跟着姚含睇走，而是站在原地顿了顿，似乎在顾虑与等待着什么，等到最末离开的姚含睇的身影也消失在视线之内的时候，她才似是晃过神来，侧眸向薛木萧望去。

　　薛木萧似是对她这样的反应早就心有灵犀，所有在姚窕抽身离去的时候便没有跟上，而是默默地站在原地，拿出手机给姚窕发了条信息。
　　当程慕兮终于向他望过来的时候，他早已经在看她了。
　　“木萧哥哥。”
　　她灵动娇俏的眉眼此刻失去了神采奕奕的颜色，温柔里透出几分无力来。但即便如此，也丝毫未曾减损她容颜里带着股清媚的美丽，反倒是越发地我见犹怜起来。
　　至少薛木萧对她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模样，向来没什么抵抗力。
　　程慕兮顿了一顿，仿佛即将要说出口的话有些为难，但她还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以一种沉着而笃定的语调，平声道了一句：“我们谈谈吧。”
　　“……好。”薛木萧望着她，极轻极浅极温柔耐心地缓缓升腾起一个冉冉的微笑，简简单单地吐了这么一个处处透着无奈和纵容的字眼，应了下来。

　　程慕兮家所在的虞之山，离远山火葬场和远山墓园所在的无恙山地带不远。她本来就是打算说清楚了便回去迎接自家大姐头的质问的，所以程慕兮不可能为了薛木萧谈谈便跟着他跑到市区去。
　　薛木萧也清楚她不会再跟着他跑了，所以便由着她选择在了远山地界之内某个透着森然死寂的薄凉地方。
　　其实程慕兮完全可以让薛木萧送自己回家，然后选择一个虞之村的店子，随意地开一个包厢解决的。
　　但她现在并不是很想暴露在人前，更何况结局是人走茶凉、分手落场，要什么热闹美好的背景，不过是越发衬得背景下分散的人寂寞凄凉罢了。还不如自始至终都冷冷清清的，这样真走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就那么的，便能够自然而然地走了。

　　程慕兮把地方定在了无恙山脚下、远山墓园外的通冥街，也就是姽婳经营的花店所在的那一个据说能够通向阴冥地界、所卖物品不用焚烧也能够为鬼魂所接受、鬼魂能够自由游荡因而平日里越发人迹寥寥而悲戚寂静的产业街区。
　　幽幽长长的路，穿起了一个个门可罗雀的店铺。可偏偏每一个店铺都像模像样的，里面的装潢设备一应俱全，如同市区之内来客络绎不绝的热闹大店一般。
　　看样子给人一种赔本买卖、肯定开不久的错觉，实际上其中的很多店铺开得都比市区的大多数店要长久了。因为他们主要赚的，从一开始便不是人类的钱；而开店的人，要么是通灵家族的世代传人，要么即是非人类界的“人”，活得本来就比寻常人类长久。

　　这次他们交谈所在的“霞光槐木”便是这样的一家老字号“连锁店”，主要经营的是茶餐厅服务，是私家经营的。其与命司专门派人负责经营的“冥茶”茶庄各占通冥街茶餐厅口碑的半壁江山。
　　据说霞光槐木中的所有木材质地的东西，皆是鬼气最重的槐木。槐木虽然在普通人类的认知里，是一种材质与意义上都不适合装潢建设的木材，但这在非人类界的限制其实很小，完全看自己喜不喜欢、会不会用。
　　霞光槐木的主人，便是真实地喜欢槐木，并且极为善用槐木的。

　　不论怎么说，到底是通冥街的人，自然没几分不寻常的能耐，是不能够在这远山地带、神之地界、无人之境中定居生活的。
　　否则光是整个远山地带内深深浅浅、层层重重的高深结界的气息，就能够把他们给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时间一长，都得被这森然肃穆的沉静而霸道的力量给逼死。
　　而霞光槐木的另一大显著特色在于——在每天的晨曦与逢魔时分，霞光槐木整个店都会笼罩在一种氤氲的类似于丹桂花色、嫣然云霞的光晕里，诡异、瑰丽而壮美。
　　从而与店名招牌里另一半的名字“霞光”遥相呼应。
　　一块招牌，两个特色，可以说是很简单直接地说清楚了。

　　……其实吧，这个诡异而瑰丽的霞光——是霞光槐木换班切换的信号，代表着日班与夜班的交替，完全就是一个给顾客和员工们“看”的明示信号，不具备任何力量属性方面的设定意味。
　　毕竟主要经营的是面向非人类的服务业务，所以白班主要由通灵的人类负责，夜班则主要由非人类员工负责。
　　而为了能够让员工们都能够清晰而明确地接收到这么一个信号，霞光槐木通过特别的契约合同，为员工们与店铺本身搭建了某种共鸣联系，当“霞光”力量信号被发出的时候，员工们都能够感应到，表示该换班了。
　　另外，不喜欢混迹在人类中，或者是白班时间段内因为种种原因被困在更狭窄严格的姐姐范围之内的非人类顾客，尤其是无恙山中住着的鬼族，在看到“霞光”信号后，便预示着他们能够去霞光槐木浪一波了。
　　当然——白天还是有非人类员工在的，就好像晚上也可能会有人类的员工在一样，这倒是没有硬性的规定，全看排班计划的制定与内部调整。
　　总体来说，无论是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还是非人类的角度来看，霞光槐木都是一家神奇的通灵店铺，也不愧为通冥街的活招牌之一。

　　但此时此刻，这家店铺特不特殊，特殊在何处，完全与程慕兮和薛木萧没有丝毫的关联，并且他们也并不关心在意。
　　他们不过是想要找一个安静自我点的地方谈谈而已，而眼下这个神之地界里的森然厅落，恰好符合他们的期许。他们下山路上看见了，便进来挑了个僻静隐秘的角落地方坐着，如此而已。
　　准确来说，是她先前便想好了在这里和薛木萧在结束后谈谈的。于是火葬入土结束之后，她便不疾不徐地领着薛木萧下来了。

　　由于本来程慕兮自己家就在远山地带的氛围内，自然对于通冥街这人类与非人类交错的阴阳地带有所熟悉与了解。
　　更何况，后来又结识了一个成长在远山派的好闺蜜，程惜。两人年少时分的玩耍见面也好，后来的碰头茶话会也好，因为地理位置近便和环境安静自若，通冥街其实当真是绕不开的好选项。
　　再加上对两人职业的考量，一个是不希望被流量热度占据太多私人时间的大明星，一个是低调奢华、不喜纷扰的入殓师子弟——程慕兮越发红得发紫之后，基本上两个人喝茶聊天都是在霞光槐木的了，所以自然是熟得很了。

　　至于膈应不膈应，完全是主观问题。
　　通冥街是神之地界、无人之境，连央京总府这般煞气厚重、权威巍峨的都要退避不管，背后更有多方大佬坐镇与牵涉其中的经营，阿猫阿狗连进都不敢进、进都不能进，又怎么可能会招惹出是非来呢？
　　程慕兮和程惜这类知道非人类界规则的人心里都清楚得很，央京大市之内，没有比远山地带更安全幽静的净土了。只不过，要看个人心智与精神，能不能够支撑他们在这里久伫些了。

　　通冥街到底是有各色鬼族穿梭混迹的热闹街区。虽然在人类眼中，基本上无色无形。但这并不能够代表这街区道路是真的寂寥冷落。
　　身体空虚、精神脆弱的人，难免会受到鬼气、阴气与庄严厚重的神圣气息的影响，导致自身力量气息紊乱，实在受不住。所以这样的人，是不建议靠近远山地带，更不会被允许进入结界较厚之地的。
　　不过这些并不会对程慕兮和程惜有所影响，恰恰相反反而成了她们的优势。程惜是靳蒙的徒弟，通灵的入殓师，常年在无恙山周围长大，自然是再能够承受通冥街气息不过的了。
　　而程慕兮虽然生在虞之山，但也是远山地带的大范围之内，与无恙山其实没有差多远，又因为小时候便喜欢，常常跑来这边找程惜玩，也是没在怕的。
　　这么两个□□与精神上都完全不受此限制的具有高度灵力能够通灵的女人，当然不会像个寻常人类一样对通冥街觉得“膈应”了。
　　只不过，该敬畏与尊崇的，行走在非人类世界里的人比寻常人类更甚。程慕兮与程惜正是因为通灵，所以越发地懂得非人类界的规则，从而方能够在通冥街安然自在地穿梭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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