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谌北是在傍晚之后才觉得不对劲的。
　　付茄萝有事出门，出于他们的约定，谌北就在家里陪着两个小家伙。第一次以父亲的身份单独与两个孩子相处，谌北不觉得厌烦，反而有几分新鲜。所以虽然过程上有些坎坷，但相处得还算是愉快，故而一天的时间过得感觉分外地快。
　　傍晚，武魅开始张罗着准备晚饭。谌北突然间意识到付茄萝还没有回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本来付茄萝就没说自己会什么时候回来。
　　一开始，谌北只当是她与要见面的人谈得久了些，所以没来得及和他们提前知会。后来，他才反应过来，这恰恰是那个女人精打细算、蓄谋已久的离别。
　　她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因为她忘了，也不是因为临时变故来不及，而是她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她只是微笑着说“走了”，却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而傍晚时分的谌北显然没有想这么多，顶多也只是因为付茄萝一时忙碌便把他和这个家都放到了脑后而感到有几分不爽的醋意，打算回来好好教训她一番。刚拿出手机，点进入和付茄萝的消息界面，还没来得及落下手指打字，屏幕旁边就凑过来了一个软嘟嘟的脸蛋。
　　侧眸，谌北看到了谌茄兰黑亮亮的大眼睛和扑闪扑闪着无辜示好的浓密睫毛小扇子。“爸爸，你是要给妈妈发消息吗？”意图很明显。
　　谌北不由得心头一软，笑了笑，把手机递了过去。
　　那小丫头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开始用她那几截白嫩而短软的手指笨拙地戳着屏幕打字——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啊？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点击发送。然后站在原地，一脸期冀地捧着手机盯着屏幕等待回复，连抬头看他一眼也懒的。
　　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也不看看是谁放下工作在家陪她玩了一天，这时候竟然偏心得这么厉害。
　　谌北一边轻蹙着眉头在心头不快着，一边嘴角却不自觉地轻轻向上勾起，透露出几分别扭的愉悦来。

　　直到她捧着手机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付茄萝的回复，那小丫头还觉得有几分难以置信。她抬眸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又转头看了眼房间里挂着的时钟——时间没有错，是一致的。距离她发信息，已经过去十几分钟了。
　　她退出消息界面，再点开，尝试了几次——还是没有回复。
　　拉出管理界面，关闭WiFi，打开数据，重复——没有。
　　关闭数据，再打开，再重复——没有。
　　打开WiFi，拿着手机在房间里来回乱走——没有。
　　二十分钟。
　　WiFi和数据的信号都是满格。
　　她也无法相信爸爸的手机通讯功能会有问题。因为她看得出来，她的爸爸妈妈很有钱。家里的东西，用的都是最好的。
　　一切都没有问题。
　　可问题在于付茄萝还是没有回复她。

　　“爸爸，为什么妈妈不回我呀？”谌茄兰小朋友可怜兮兮地抬头望向谌北，一脸茫然和难过。
　　谌北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到了这时候，她才总算是想起了她旁边还坐着她的爸爸了。
　　谌北在一旁看着小丫头渐渐地委屈巴巴地皱了起来的小脸，心头不知为何地划过了一丝不安，但他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下一秒，他哑然失笑。
　　收敛了眉眼间难测的神色，谌北把谌茄兰给拉了过去，微微弯腰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开口安慰道：“茄兰，别心急。你妈妈可能是在忙，所以手机开了静音，你发的消息她没看到。等她看到了，就会回复你了。”
　　“真的吗？”谌茄兰迫切地趴上谌北的手臂，见谌北脸上是确定的神色，面色一喜，连原本低落了下去的声音都轻扬了上去，然后转了一圈，又下去了。
　　她低垂着脑袋趴在谌北的手臂上，有些纠结地咬了咬下唇，踌躇为难道：“那妈妈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茄兰想和妈妈一起吃晚饭。”

　　“谌茄兰。”谌北不带情绪地喊了一声，惹得手臂上趴着的小姑娘抬起了看上去有几分沉甸甸的小脑袋茫然地看向他。
　　谌北的脸上挂着骗小孩的低沉与不快：“你想和妈妈一起吃晚饭，就不想和爸爸一起吃晚饭了？”
　　“没有没有。茄兰也想和爸爸一起吃晚饭的。茄兰喜欢一家人一起吃饭。”见自家帅气威严的父上大人有隐隐的不开心的趋势，谌茄兰小朋友立马摆了摆手，义正辞严地申明道。
　　谌北沉默地看着她，无形之中落下丝丝压力来。
　　谌茄兰刚才抬起来的小脑袋再次低了下去：“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眼皮子底下的小丫头嗫嚅着，软软小小的小坨。谌北勾了勾唇，出口的声音却仍然是冷厉。
　　此刻的谌茄兰没有抬头，她若是抬头，便能够看到此刻言辞冷厉的爸爸，其实眼底含着抑制不住的温柔笑意。
　　自从有了这个女儿以后，谌北的冷厉越发地有纸老虎的趋势了。
　　这一点，今天的谌茄兰和谌北都没有意识到。等到彼此都意识到的时候，谌茄兰已经在爸爸和哥哥两个大男人的宠溺下彻底地恃宠而骄成为了小公主。而谌北和付成，也早早地对她没有了办法，希望她好便是了。

　　“只不过感觉妈妈出去了好久啊……茄兰有点想她。”她撇着小嘴，情绪低迷。
　　她头顶的谌北挑了挑眉，对她的说辞感到有几分不可思议。
　　才分开连一天不到，就算很久了吗？那以后，家里若是有谁出个差，这小妮子是不是要思念泛滥成灾了？而且，以前她和付成在福利院的时候，很久不见付茄萝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吧？
　　思及至此，谌北不由得一愣。
　　他想到哪里去了。现在孩子都是他们家的了，还想以前的那些事干嘛。要是让那个女人知道了，怕又是要不开心，觉得他不信她了。
　　谌北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谌茄兰垂着的小脑袋。
　　别说是孩子了，连成年人都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一旦过上了更加美满幸福的生活，就会不自觉地上瘾，然后变得越来越贪心，想要拥有更多。又怎么会想怀念与回到过去什么都没有、黑暗漫长而孤寂的日子呢？
　　更何况，不说还好，要真说起来……一天不到也真的可以感觉挺久的。
　　不只是茄兰，他……似乎也有点想她了。
　　这可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的心理感觉。
　　明明身边空落落的，心里却觉得满满的。
　　这即是付茄萝带给他的生活的变化的一部分啊，还真是既新鲜又美好，倒让他有几分要上瘾的趋势了。
　　谌北从谌茄兰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机抽了回来，纤长的手指灵活地在屏幕上飞舞敲打，最后轻轻点击了“发送”键。锁屏放下手机，抱起茄兰，低头耐心而温柔地转移了话题哄她，嘴角却是不可抑制地轻扬，久久地未曾落下。
　　——忙完了就快点回来好不好？我很想你。

　　付茄萝的手机屏幕亮了亮，而后又很快地暗了下去。
　　她终究是没看到这条信息，所以也不会产生什么猜测是谁发出来的心思。在上了戴细水的车之后，她便把手机递了过去。
　　戴细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把付茄萝的手机装了进去，封口，随手放进了方向盘下面的储物盒里。
　　付茄萝依旧含着笑，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戴细水虽然家世称得上优越，但却不是个高调的人。她执意离开家族产业，不愿从商，亦不愿从政，偏生进入了法医这么个大多数人都敬而远之的行业。作为一个出身优渥的大小姐，她的选择可以说是固执而任性。
　　但她终究是不一般人家的大小姐，纵使不卑不亢，骨子里也有自己的骄傲与计较。对于工作与生活，她有自己的讲究。这些在她一丝不苟、干净利落的日常着装与打扮上便可见一斑。
　　戴细水今天来不知咖啡厅开的是自己买的车——白色轿车，车身优雅而狭长，顶配。懂车的人看得出来，很低调，是那种比中产阶级家庭的车还要好一点的车。比不上她生日爸妈非要送的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也比不上戴家本家那些豪车，停在迎春庄的停车场里更是扎眼。
　　法医这个职业的工资和奖金不能算高，而戴细水的生活虽然平淡却也不失精致，显然不只有这一项收入来源。人还很年轻，有房有车，不能算很贵，但对于一个法医来说也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
　　而根据付茄萝对戴细水的资料了解来说，她之所以现在还能安然如愿地在特别专案组上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她并没有手心向上，所以戴家也不能通过经济来制约干涉她的决定……
　　付茄萝暗暗地打量着，心中若有所思。
　　戴家的这位大小姐，想来背后也是有些故事的。

　　彻底放下自己的事情后，付茄萝难得如此清闲，靠着座椅上随心八卦别人的事情，也不必有意收敛什么或是分析什么，只是随便思绪乱跑而已。
　　从现在开始，她再也不需要累了。就算很不付茄萝，也无所谓了。而且她看得出来，戴细水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性子虽然清高傲娇，但实际上是个极有涵养的大小姐。对于自己看得顺眼的人，她向来宽容而坦诚。
　　所以，她可以毫无顾忌地问出口：“戴小姐平时除了法医这项主业外，还有其他的兴趣爱好或是工作项目吗？”

　　戴细水虽然在开车，但还是神思敏捷地捕捉意识到了付茄萝提出这样子的疑问的根源。她神色从容地打着方向盘，随意而低低地“嗯”了一声。
　　付茄萝没有追问，只是靠在座椅上，饶有兴味地侧过脸，微笑着注视着她清冷的侧脸。
　　戴细水没有在意，只是淡淡地补充解释了两句：“我这人比较注重享乐，比较花心且三分钟热度，所以没事干的时候借着人脉也接触了不少事情，虽说不精通，但偶尔还是能有不少外快。”
　　“这样啊。”几分了然，几分羡慕。
　　然而付茄萝只是笑着呢喃了这么句话，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含着优雅而温柔的浅笑，将目光转移到了前方。
　　车在向前行驶，路在往后倒退。凝神于这相对的动态中，仿佛时间重叠成了永恒。恍然失神，竟产生了生死概莫如此来往——降临或消逝的感触。

　　戴细水握着方向盘的手在付茄萝看不到的角落里暗自紧了紧。
　　付茄萝是个潜意识里说话做事就有分寸的人，想来是多年来为人处世下来的习惯成自然。不过也所幸如此，不然她若是节节追问，戴细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付茄萝是个值得以礼相待的人，戴细水不想骗她。但关于自己除了主业以外的私事，她向来不喜欢和别人说很多。
　　付茄萝的意识是对的——戴细水的背后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故事。有的和她有几分关联，有的和她全然无关。
　　只不过她们终归是彼此人生中短暂的一站路人，没有必要对彼此的故事知道得太多。所以无论是此刻的付茄萝对戴细水，还是方才的戴细水对付茄萝，都为对方心里的某些大大小小的故事留足了余地。
　　而这些没有被追问、也没有被刻意提起的大大小小的故事，终将随着所有知情人的离开而消亡。时间流逝、记忆斑驳里，不只是这些事情，最后可能连故事相关的人，都渐渐成了被遗忘的秘密。
　　现在，她们正驾着车，带着各自的某些记忆往时间那头里去，最终目的是将它们都真空封存，打包成会被所有人都逐渐遗忘的秘密。
　　谁也不会为那些错过的秘密而惋惜。

　　暮色渐退，夜幕降临。
　　陪孩子吃完晚饭安顿好了的谌北站在夜色里，四周除了风与竹林外皆是静寂。他垂眸望着手里微弱地亮着光的手机屏幕，眼底明暗难定。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发呆似的在这里等了多久了。但他知道结果——消息没有回应，人也没有回来。那个女人，就好像那一夜竹林里斋兰依的影像一般，如梦似的一晃而过，不留踪迹。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一个是一场一夜的梦，一个……是一场几十年的梦。
　　谌北抬眸看了眼空中悬起的月亮，某种狂躁不安的心情混合着不对劲的预感逼上心头。曾在昨夜车窗外一闪而过与数日前类似背景下幽然出现的绝美脸庞蓦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斋兰依……
　　难道……茄萝今天要去见的人是她？
　　他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而后，他伸手轻轻按了按眉心，拿出手机给武魅发了消息，转身走出了竹林。
　　或许，这是她二十年后回来给他的第一个讯号。
　　除了这么多年不受控制的飘忽梦境外，他该去真的见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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