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肖允沉默的间隙，阴阳继续接过了话题，她当着姜盛的面，淡淡地扫过那只蹲在角落里的鬼，最终目光聚集在方才那只鬼进来的门上。她抬起手指向那扇门，目光清浅却坚定，声音平静而温和，“我们都是站在那扇门门口的人——旁观着这扇门两面的温暖与寒凉、光明与黑暗，并以此为界线，把黑暗与寒凉关在门外，守护住门里的温暖与光明。或许这么说很肤浅，但我们要做的简而言之便是如此。通过一扇门，维持门内世界眼前弥足珍贵的美好，同时更是为了，更好地去守护那个门外的世界。”
　　姜盛注意到了阴阳这段话里所有的细节。他顿住了，平静的目光默默地投向阴阳。阴阳坦然地与他对望。
　　“应姑娘这个类比比喻倒教姜某眼前一亮。”姜盛微笑，由于对阴阳方才的话语生了几分兴趣，故而继续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么应姑娘觉得，门外的世界究竟为何？”
　　“门外的世界，广袤而危险，嶙峋而壮阔。所有的神秘与未知，所有的敬畏与恐慌，都是门外世界的一角。有些人看它是绝处，有些人为它而逢生。”身为一名鬼见者，姜盛远比肖允更清楚阴阳所指的“门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阴阳自觉这话说得分寸得当，既能够传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又不会使肖允无端起疑。况且，她说的也并非是假话。她确实和姜盛一样能够见到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类的鬼魂，但她并不是一名标准意义上的鬼见者。
　　姜盛又是一顿，继而笑意加深，更增了几分复杂的情绪。许是因为遇见了同类，姜盛改变了原本计划应对他们的战略。他眸光流转，似是承诺般地开口向他们道：“应姑娘说的有理。门外的世界虽好，但终究应是被敬畏的。姜某会尽力做好这扇门的守门人，不会错踏门内或是门外的世界一步。”
　　如此，便是姜盛对警方的保证了。阴阳不再多说什么，转过头默默看了肖允一眼。肖允融尽了眼底的冰霜，春风拂面般地微笑，嘴角含着深意，不过阴阳无心多加探寻。
　　无论如何，姜盛的这个人情，肖允是一定要领的。“希望姜律师记得今日所说的话。来日倘若公堂之上再见姜律师风采，还请莫要错踏任何一步。否则，终有一日，我们会在特别专案组的审讯室里相见的。”一句或深或浅的答话，领情与威胁都在里面。然而世事无常，当肖允真的在特别专案组的审讯室里与姜盛面对面再见时，他翻滚的心绪已经不是今时今日的他所能够想象与承受的了。
　　姜盛微笑着，沉默了片刻，阳光在他指尖浅浅地浮过。他垂着眸，不知情绪，只是悠悠得像个局外人：“姜某向来知晓分寸。肖先生倘若哪日真的在特别专案组的审讯室里见到了姜某，那只能说是场可怕的棋局，或者是我走到了终结的那一站了。”仿佛无论成败，不顾生死，成仙成魔，于他只是一念一瞬之事。
　　至少，肖允是这么认为的。他眼里的姜盛，便是这般真实、沉默、理智、冷静、平和而危险。
　　一只猫，小心翼翼地从开着的窗口里钻了进来，踩着阳光跳下，懒懒地在姜盛脚边蜷缩起身子坐下，竖起漂亮的琥珀色瞳孔一扫，毛茸茸的脑袋往蹲在墙角的小鬼方向伸懒腰似的伸了伸，然后又软绵绵地撒娇似的蹭了蹭姜盛的裤脚管，兀自舒服地在姜盛脚边躺下了。
　　“这次是我们来得唐突，打扰到姜律师了。”肖允起身，微笑致歉，他回眸看了眼阴阳，阴阳正好放下咖啡杯站了起来，不语，只是向他点了点头。肖允回过头向姜盛礼貌地道别：“我们还有些事，就不继续在这里叨扰姜律师了。他日肖某若是再有疑惑，再度登门拜访姜律师，还请姜律师不要推脱拒绝。姜律师尽管放心——下次，肖某定会多加准备、提前预约，不会再如同今日这般唐突。”
　　“不会。肖先生客气了。”姜盛也悠悠地起身，轻轻跨过脚下躺着的猫咪，他走至肖允与阴阳跟前，目光轻轻拂过暗暗看了阴阳一眼，短暂而沉默的视线对接，双方皆眸色深深，深沉而冷静。
　　姜盛微笑：“我送肖先生与应姑娘到门口。”
　　肖允回以微笑：“多谢姜律师了。”
　　三人行至门口，阴阳与肖允向姜盛点了点头，便迎着门外灿烂明媚的光线出去了。渐渐走出姜盛家的院子，肖允脑海里突然间又回想起阴阳方才门里门外世界的比喻，偏过头眼含笑意地提了一句：“今天阳光很好呢……这，算是你口中的门外的世界吗？”
　　“这要看具体指的是哪扇门了。”阴阳并没有因为肖允突然的调侃停下脚步，而是淡然地径直走向了停车的地方。
　　“刚才我与姜盛交谈之时，见你拿手机发了个消息。我可以好奇地问问，你发了些什么吗？”工作中回复私人消息，对于他们这个行业，可是大忌。虽然肖允的本意并非是责怪，但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稍微让人错些意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肖允算错了这一步。阴阳本来就不是会在意这些细节的人。她直接忽略了肖允言语表达间隐藏的小九九，光明磊落地回答他：“我不过是问了问，十里阁那边的布控可还一切正常罢了。”
　　肖允一愣，脚步未停，却是弯唇微笑：“原来如此。”跨步，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阴阳走向汽车的另一边，默默打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不管怎样，这一次和肖大专家的姜盛私宅一游，到此结束了。

　　肖允的车渐渐驶离，碾过一地静好的阳光。
　　姜盛侧身隐退在阳光投射下的阴影里，目光隐蔽地透过窗子看着他们的车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里。然后，神情平静自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原本躺在他脚下的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自觉地直起身子站了起来，默默地踩着破碎洒落的阳光走向别处玩去了。
　　而原本安安静静地蹲在角落里等待着的鬼魂也起了身，快速地走到姜盛跟前，眼里散发着焦灼的光芒。
　　姜盛向他点了点头，不慌不忙地向原本肖允坐的地方伸了伸手做了个手势，示意那鬼魂先坐下。抬手轻轻地收拾了阴阳与肖允使用过的咖啡杯，姜盛再度起身，微笑着对那努力抑制着焦灼神情的鬼魂询问道：“咖啡，茶，还是白水？”
　　那鬼魂一顿，低下头纠结了会儿，不好意思地嗫嚅着轻声道：“咖啡吧。姜律师这里的咖啡极香，不过我也不是能真喝得了的……所以您也不用这么客气。”其实不倒也是可以的。
　　话虽这么说，可当姜盛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递给他的时候，他还是不好意思却又有几分小欣喜地接了过去。低头嗅了嗅咖啡的香气，原本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我这儿向来不缺咖啡，所以你也别怕浪费。既然来了，还很体谅我地在旁边等了这么久，便是我姜某的客人。客人上门连杯水也不给，便当真是我姜某不会做人了。”姜盛微笑着安慰那不好意思的鬼魂道。面对着那鬼魂非同常人、甚至有些惊悚的面貌，姜盛却仿佛丝毫不受其影响，依旧悠闲地晒着太阳，喝着咖啡，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麻烦姜律师了……如果像姜律师这样的好人都叫‘不会做人’的话，那这世界上就没有多少会做人的人了。”姜盛的话带着些对自己的浅嘲，摆明了是为了安抚眼前的鬼魂所说的话。那鬼魂却当了真，更加的不好意思了，涨红了脸急急忙忙地为姜盛辩解道。
　　不管怎样，都是他有求于人，还让人家这么说自己，怎么想都不大好……这一客套起来，鬼魂君似是要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幸好，姜盛还记得。“你这次来为的事情，我知道了。很快我就会安排人帮你解决的。不过我碍于情面，不能直接出手。但是你所求之事，我定然会帮你达成。清白与家人未来的保障，我都会帮助你最大程度地获取。”对着抱着杯子有些小幸福地喝着咖啡的鬼魂君，姜盛平静地微笑着保证。
　　“……谢谢。”那喝着咖啡、还在纠结和不好意思的大老爷们一愣，抬眸见姜盛目光澄亮地看着自己，才恍然发觉自己急急忙忙前来还未开口、对方便已经明白他的来意并愿意帮助他完成遗愿，一个感动劲儿上来竟啪嗒啪嗒地滚下两行眼泪来，“谢谢你愿意听我这么一个不作数的死人说话，谢谢你愿意降低身价帮助我这样的陌生人和他的家人……谢谢你的咖啡。我生前，也很喜欢咖啡的。”
　　“无妨。这本来就是我要做的事情。不过一切皆是命数，我定会帮你完成夙愿。而你既然已经死了，很多事情还是早早地放下，往生去吧。若是有往生使者来寻你，不要过分执念，那可能会毁了你。离开，或许能够更好地重逢。你明白吗？”姜盛注视着那鬼魂，字字句句说得分明，目光清明，声线平静。
　　那鬼魂又是愣了一愣，迟钝地点了点头。忽而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有些呆滞地问了姜盛句题外话：“姜律师，刚才的那个姑娘……”似乎和你是同类。
　　那鬼魂虽然不知道鬼见者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设定，但他只知道因为意外他遇见了姜盛并且知道他能够看到他，后来化为鬼魂四处游荡的时候，有善良好心的鬼知道了他的际遇和诉求，告知他来找姜盛，姜盛能够帮他。于是，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仓促而笨拙地上门求助，终于在今天把事情说了个清楚，并且得到了姜盛答应帮忙的承诺。
　　同时，碰巧遇见了阴阳，听到了她为了稳定姜盛这么一位优秀的鬼见者所说的话，也发现了那个女子也能够看见自己的事实。难免有几分好奇，所以便多问了句。
　　“你的事情我会为你解决，你不要去打扰她。”姜盛自然明白那鬼魂的言下之意，并没有多的打算，只是这样子地嘱咐他。毕竟，很多鬼见者并不能够完全地接受自己的体质能力，还有的纵使接受了也不愿意过多地接触这方面相关的事情。
　　那鬼魂隐隐地明白了姜盛的意思，便再度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算是表示会意，双手捧起咖啡杯，低头幸福地喝了一小口。
　　姜盛微笑地看着，悠悠地往窗外又看了一眼，在阳光下无意识地眯了眯眼睛，自己也拿起咖啡浅浅地抿了一口。
　　难得放假，今天的阳光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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