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多梦

　　“若有一日，我能解脱这种身份，你可否带我...浪迹天涯？”这是那个清秀的少年，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问他的话。
　　“好，我答应你”漆黑如墨的双眼盯着他，仿佛要留下刻印一般。不过十年，为何局势...转变成了如此摸样？
　　“将军！律朝气数已尽，不得不反啊！”他的将士们跪在他脚下，以死相逼，等着他下定决心。“当今圣上不理朝政，日日歌舞升平，胡人已经突破边关，然那狗皇帝依然...将军！反吧！我等誓死跟随将军！”足下将士们又是一叩首，逼的江恪承无话可说。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紧攥衣角，掩去眸中不忍之色“本将...答应你们......”这是他江恪承此生，做出的最痛苦的选择，也是最错误的选择。
　　十年前，正是律朝最繁盛的时期。先帝季湛只得一子，便是唯一的皇子季瑨安，所以必须要保证他的安全。于是便让当时将军江崇峰之子江恪承做贴身侍卫，待季瑨安顺利上位，江恪承便接管将军职位。江崇峰战死沙场，留下江恪承一子，江恪承本应接管将军职位。但江崇峰手握禁军与五十万铁骑掌控权，深得军心。季湛不难有猜测之心，便以此方式控制住江恪承。那七年间，过得不仅轻松，也提心吊胆。
　　那时季瑨安十二岁，江恪承十六岁。季湛不让旁人接近季瑨安，尚处年幼的季瑨安将江恪承看作自己的知己，江恪承也尽心尽力的保护他。
　　季湛注重法律，以法治天下，自身虽苛刻，但对季瑨安却是百般疼爱。季瑨安喜欢诗书音律，季湛便请最好的先生教导他，众人都以为因此才导致了后来律朝的灭亡。
　　此时季瑨安正在批阅奏折，突感疲劳，便停下笔，揉揉肩膀。不知何时宫女点了满屋的烛火，才未感黑暗。望着窗外的一轮弯月，季瑨安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幕。
　　作为各嫔妃的眼中钉，随时随地都有刺杀季瑨安的人，江恪承尽心尽力地护他周全，季瑨安也十分依赖他。有一日季湛抱着季瑨安玩耍时，玩笑般地问：“安儿，可有中意的哪家女儿？待你及冠时，父皇便把她许给你如何？”季瑨安想了想，指着江恪承：“父皇，皇儿只要恪承一人便可”季湛的脸瞬间黑了下来，旁边的宫女太监听的也一惊，江恪承噗通的跪了下来：“陛下恕罪”季瑨安斜了他一眼，又笑着问季瑨安：“为何只要他？”季瑨安天真的歪了头答道：“因为只有他一直都在我身边呀，我身边...除了他再无他人呀”季湛松了口气，原来季瑨安曲解了他的意思，他只是把江恪承当成知心朋友，于是季湛便转头对江恪承说道：“起来吧，你何罪之有”旁边的宫女太监也松了口气，唯一的皇子取向并不......从那以后，季瑨安身边经常有名门小姐陪他吟诗作对，他并未一心一意相陪，总是找个借口与江恪承出去，也是在那时，他们许下了承诺。
　　想到这里，季瑨安笑了笑，放下笔，换了纸笔，叫旁边的公公：“宣卫将军”公公下去传旨。虽到深夜，但他知道，江恪承也没有休息。
　　口谕传到将军府，江恪承的属下疑心事情暴露，纷纷劝阻他，但江恪承无视他们，披上外衣，独自前去。
　　“陵卫将军觐见”公公尖细的嗓音轻微响起，季瑨安抬头，看见江恪承的身影，微微一笑。江恪承跪地行礼：“臣，参见陛下”“平身，过来”季瑨安放下笔，将画好的梅花展于他的面前“如何？”他问。
　　“陛下的画技，自然是精湛的”江恪承赞美道，一直以来，他都在赞美他。
　　“为我题个字吧”季瑨安依然微笑着，将笔放在他手里。在他的面前，他从不自称朕。
　　“恩”他应下，想了想，龙飞凤舞的落下两个字‘寒梅’为这孤傲寂静的梅花添了几分霸气。
　　“你的字，一直都这么好”季瑨安把画纸安置在窗下待风干后收起。
　　江恪承就这么站了一会，也许是想念陪伴他的日子。他开口问道：“不知...陛下深夜叫臣前来..可有要事？”
　　“没有事...就不能叫你来了吗？”季瑨安微笑，笑得有些苦闷。
　　“臣...别无他意...”他攥紧了拳头，不知为何，心里有个地方总是隐隐作痛，是对他的愧疚...还是其他....
　　“来，陪我下盘棋。你们都退下”遣散了下人，他们坐到棋桌前。两人无言，只是对着棋桌。
　　下到某处，季瑨安突然笑了：“你还是没变，每次当我快要输时，你都会让我一步，每次我都沾沾自喜，认为真的能赢你”
　　“......”江恪承并无它言，季瑨安说的倒是真的。
　　“但也只是认为而已”季瑨安接着说道“世人大部分认为，当年我父皇让你当我贴身侍卫是荒唐之举，也有人认为，是上好之策，一方面控制住了军队，另一方面牵制了朝中的势力。可对于你来说...那八年，真的很痛苦吧”
　　“我并没有那样认为...”江恪承依然看着棋盘，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恐怕是最温暖的了。
　　“无论是各嫔妃派出的暗卫与排挤，还是各大臣的冷眼相对，对于你来说，都是隐忍至极的吧。一代英名的将军府，竟然也背上了苟且偷生的称号，然而我...只能被你保护，什么都做不到。与其说我是最受宠的皇子，不如说是个废物。我从未想要一统这天下，我只想...”他顿了顿，别无它言。
　　“我从未这样想过，那八年，也算安逸。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江恪承敛眉，不再言其他。
　　江恪承为他受尽各嫔妃的冷眼和排挤“不就是个被囚禁的将军之子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然而季瑨安登基之后，这些嫔妃都没有好下场。
　　“世人说我昏庸无道，整日吟诗作对，不理朝政。但我...这皇位本就不是我所想要的，你还记得吗？那日我们许下的承诺？”季瑨安有些激动，却只能苦笑。
　　江恪承依然盯着棋盘“陛下，夜深了，休息吧。臣...告退”说着，起身行礼告退。季瑨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一笑，流下两行眼泪“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我竟然会...爱上一个男人。
　　季瑨安知道江恪承要造反他不但没有阻止，却放任他去招兵。半月后，一切准备就绪，江恪承，也终于发动了兵变。
　　兵临城下，只要他下令就可随时出兵。他突然想起季瑨安大婚那天。季瑨安顺利被封太子之后，便于丞相之女成婚，以稳定势力。宾客尽散，唯独不见季瑨安，江恪承知道他喜欢把自己关在书房，便去书房找他。他正在一杯一杯的灌自己，看见江恪承，他笑着伸出双手：“过来，抱我”语气神态都如一个孩童，他醉了。没等江恪承过去，他就扑在他怀里，江恪承扶稳他“太子殿下...”季瑨安打断他：“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和那个女人成婚...嗝...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嗝...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啊......”江恪承一怔：“你醉了”“嗝...我没醉”“那...我是谁”“恪承”江恪承猛地扶起他，吻住他的双唇。可不过片刻，他便睡着了。江恪承抱着他发怔。半晌，他把他抱到软榻上，江恪承坐在旁边看着他。也许是更早以前...他早就为他而活。
　　然而，到了今天这种局面，已经无法挽回了。
　　“将军...”身旁的侍卫提醒江恪承，已经站了有一会了，江恪承揉了揉头，冷然发言：“进攻城门，将律后主活捉，不可伤他分毫”众将士虽不懂这一指令，但也都领命。
　　他知道，季瑨安肯定坐在殿中等他，一路上，除了皇上的贴身侍卫与一部分禁军阻拦，再无其他士兵。后宫嫔妃各逃各散，只剩空城。这倒是一场大获全胜的仗。
　　不出所料，季瑨安果然在等他
　　“你来了”
　　“恩”
　　“走吧”
　　“恩”
　　众人都不懂这气氛，仿佛...这些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样...
　　江恪承把他禁在寝宫里。抽出时间，他去望他。季瑨安没有写诗作画。而是站在窗前望着景色，看见江恪承进来，他笑了笑。
　　“我会将你安排出去，不让你受到一丝危险”江恪承站在他身后。
　　季瑨安突然转过来，看着他：“事已至此，你以为把我安排出去，我就能平安无事吗？呵...你知道...长公主是怎么死的吗？”
　　“你要...说什么...”他双手握拳，隐隐约约感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杀长公主的暗卫...是我派的”他依然在笑，可江恪承却紧锁眉头。
　　“长公主的背景实在是过于强大，那时你马上就要继承将军之位，对于我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我只能杀了长公主。虽然这结局依然到来......你知道吗？我爱你啊....我只是想...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江恪承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只因为这个？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大喊出声。
　　“那我呢...”季瑨安颤抖着问“我又是什么？”两行冰凉的液体留下，这么多年...果然只有他不正常吗？
　　江恪承却松了他的肩膀，冷笑一声：“你就是个疯子，你想死，好，我成全你”然后拂袖离去。他发过誓，一定要替母亲报仇。
　　季瑨安双腿一软，滑坐在地面上。念了多少遍的话，说出来依然觉得痛心。他治理不好这天下，那么就交于他，他有雄心，有抱负。而他...却只留念那句带他走的话。
　　也许他早就猜到了，他的分量并没有比仇恨重，也许...他还不及长公主的亡魂。早已算到的结果，却止不住心痛......
　　两日后，江恪承下令，赐死律后主季瑨安。这个消息使众大臣都舒了口气，他们知道季瑨安与江恪承是自幼的玩伴，害怕江恪承留他一命，留下后患。
　　江恪承亲自拿着毒酒前往他的寝宫，季瑨安依然在笑。
　　他笑了一辈子，却得来这么个结果，笑的是自己，还是世人，还是...他......
　　季瑨安接过酒杯，并没有喝下，江恪承遣退了下人，留下他们两个。
　　“你想说什么吗”江恪承问
　　“恩...但我不知该如何说...走到今天这个局面...也怪我生在帝王家...我们再聊聊长公主吧。”
　　江恪承不解的看着他“有什么好聊的...死人而已...”
　　“当年的暗卫是我派的，寝宫也是我烧的，但你不想知道经过吗？”他笑，笑的洒脱
　　没等江恪承回答，他便开始说起了过往。
　　没错，长公主其实没有死，因为这一切，都是长公主与季瑨安做的一场戏。这一切要从当年说起。季湛把江恪承安置在季瑨安身边，一是为了保护他，二是为了监视江恪承，三，就是控制长公主与将军府。长公主手握大量兵权，江恪承虽然没有继承将军之位，但有长公主的支撑，也不成问题。可待江恪承继承将军之位时，长公主的兵力对于江恪承来说正是如虎添翼，季湛不得不防。既然江恪承死不了，那么只能对长公主下手。然而这些季瑨安早已料到，便与长公主商议，制造出假死现象。这一隐瞒，便是六年。
　　殊不知，到底是谁算计了谁。季瑨安的满心算计，在江恪承面前，犹如一张白纸。他在背地里为江恪承扫除障碍，到最后故意懒散，昏庸，都在他的掌握之间。
　　“长公主并没有死，只是被我安置在了阴山，那里的机关你一看便会懂，若有缘，来世再续吧”他笑笑，在江恪承错愕的表情中饮下了毒酒。
　　“不...不...”江恪承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但他最不愿相信的，便是现在的情况。“为什么...你明明不用死的...”他抱住季瑨安，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我必须死，我活着，对你来说是个负担。你登基后，长公主会扶持你”季瑨安一直盯着他的双眸，仿佛要留下烙印般。
　　“不...我不要这皇位了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去浪迹天涯好不好...”眼泪止不住的流出。
　　毒很快蔓延内脏，季瑨安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恪承...恪承...”季瑨安依然在笑，这次，像是放下了什么包袱。
　　“我在...我在...”江恪承抱紧他，忍不住痛哭出声。
　　季瑨安的瞳孔越来越涣散，映入眼帘的，不是江恪承的身影，而是那天的情景。嘴角流出丝丝鲜血，忍着内脏的剧痛，他缓缓的吐字：“呐...若...若有一天...我能..摆...摆脱这种...身份...你...你...你可...可...可否...可...否....”语音未落，可气息已断。江恪承紧握他滑落的双手，任凭眼泪滑落，呆滞地念叨着两个词...我答应你...瑨安...
　　他这辈子只哭了两次，一次是长公主死，另一次...是季瑨安死。
　　说不清是谁欠谁的，说不清谁为谁付出的多。这一辈子，总要有个相欠。
　　“若有一日，我能解脱这种身份，你可否带我...浪迹天涯？”
　　“好，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瑨安...
　　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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