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潘安

　　吴地有习俗，八月十五秋夕夜，女子相携走月亮。
　　杨氏生于吴地，这个习俗她带来给了杨家。
　　桂子飘香，家家户户都备好了美味佳肴，杨氏叮嘱漪儿要将杨容姬好生打扮，晚上要去拜月，祈愿“貌似嫦娥，面如皓月”。
　　秋季繁忙，谷子收割，挖地窖藏蔬果，备柴火，只有晚间的时候才能享受片刻清闲，又值秋夕之夜，赏月祭月的人群，应当是带着满满的欢喜。不同于七夕之时，男女结伴而行，此时征夫人未还，街上的行人少了一些。
　　夜晚露凉，昔日放进井水之中镇过的牛乳，如今都换成了温热。
　　有一家摊贩前聚集了许多女孩子，她们嬉笑着，唤摊主要了牛乳。
　　一行人坐下，就只余下了一个空位，杨容姬喊漪儿：“漪儿，快，我们去坐下，走了半天都口渴了！”
　　漪儿捧着手里的酥酪，快速赶了过来。
　　杨容姬还没走过去，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坐在了空位上。
　　她似乎也是走了许多路，气喘吁吁，背对着杨容姬。
　　漪儿叹了一口气，准备再寻个地方歇下。
　　牛乳摊前，本来嬉笑的女子突然停了下来，打量着突然落座的女子。
　　片刻后有人领了头，站起来，掸了掸衣袖，扶了一下钗髻，施施然走开，有几人迅速跟上。
　　邻桌的女子有些好奇，看着这个看看那个，最终也是起身离开，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离开。
　　漪儿看着木然坐在那里的女子，有些怜惜。
　　为首女子的发髻和衣服颜色，一看就是世家小姐，最后落坐的女子不过是平常装束。
　　她定是被嫌弃了。
　　杨容姬看着方才散开的人群，有一丝奇怪，片刻后就知道了原委。
　　她拉着漪儿走过去坐下，反正有了这么多空位。
　　牛乳在锅里冒着热气，摊主撇了撇上方的奶皮。
　　杨容姬就在这个时候落了坐，正好在女子对面，两人视线相撞，都知道对方的模样，却一时都忘了对方的芳名，于是一起笑出了声。
　　杨容姬双手交叉，看着她道：“我是杨家容姬，你呢？”
　　“我是歌姬宋袆，但我其实不会唱歌，只会吹笛。”
　　绿珠提过，她有一名弟子，工于竹笛，似乎也是叫宋袆，眼前女子的容貌又很熟悉，她应当就是那日金谷园烟视媚行的小女孩，七里桥旁边吹笛的歌女。
　　于是杨容姬道：“我见过你两次，也听过你的笛声，真的很好听。”
　　宋袆很开心，微微有些不好意思。
　　她问：“你是出来赏月的吗？”
　　杨容姬道：“我是出来走月亮的。”
　　宋袆奇道：“走月亮？”
　　杨容姬解释：“我要走过三座桥，分别是七里桥，前面的明月桥，以及那边的织女桥。”
　　“走三座桥干什么？”
　　“母亲家乡的习俗，祈愿呀。”
　　宋袆恍然大悟。
　　她道：“我也去走一走。”
　　杨容姬道：“我要许愿貌似嫦娥，面如皓月，你呢，愿不愿意说出来？”
　　宋袆点头，双手托着脸，看着头顶的月亮。
　　其实今晚的月色算不上好，不是皎洁如同玉盘，而是时常有云朵遮盖。
　　她笑道：“我想觅得如意郎君，他要对我好，我要成倍的对他好。”
　　.
　　跟宋袆待了片刻后，杨容姬去逛了集市。
　　漪儿去买针线匣盒之类的物品，她要给杨容姬做绣鞋，缝中衣。布料和针线得需好好挑选，她怕杨容姬等着无聊，便让她先去明月桥边的树下坐一会，待她买好出来，两人走过了织女桥，就可以回府去。
　　杨容姬等在树下，身边忽而坐了人。
　　那人道：“我在这里等了你许久，你却在那边跟人谈笑，现在终于走过来了。”
　　杨容姬低头道：“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等了我许久。”
　　潘安笑道：“逗你的，我正好在赏月，偶然见到你，就走过来了。”
　　杨容姬扭头去看他，他依旧是含笑的模样。
　　曾经的他，总是眉眼飞扬，带着少年人的意气。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杨容姬逡巡过他的双眼，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落寞。
　　潘安突然看过来。
　　杨容姬睁大了双眼，心跳快了一瞬。
　　那双眼睛的落寞不在了，眼角弯了弯，仿佛藏着一潭湖水，湖水潋滟有光波。
　　潘安微微倾了身，抬起手，杨容姬捏紧了手下的衣裳。
　　潘安从她发上摘下一片落叶。
　　是金黄的银杏。
　　杨容姬不敢动。
　　潘安坐直身子，看向她受惊的模样，眼角又弯了弯。
　　他道：“明日我就要启程去外地，大概要几个月才能回来。”
　　杨容姬静静的听着，睫毛颤了颤。
　　他继续道：“白日里，总是各类事务缠身，只有晚上才有空闲出来。”
　　出来假装偶遇你。
　　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下方，顺势擦了擦，随后，他朝杨容姬伸出手。
　　“那么，容儿可愿带我到处逛一逛，就当作……临行之礼。”
　　他说的漫不经心，其实手心里已经有了细密的汗水。
　　秋风过，掌心微凉。
　　杨容姬将手放进他的掌心，他握住，却不敢用力。
　　心下一片柔软。
　　漪儿刚从店铺出来，抬眼望去，便是潘安伸出手的那一幕，杨容姬没有抬头，漪儿却看到潘安紧张的神色，他的另一只手无意识的揪紧衣袖。
　　她笑出了声。
　　这样远远的看着，潘安其实消瘦了不少，望尘而拜之后，他应该受到了各方的流言攻击。
　　各人都有其无奈。
　　杨容姬伸出手，潘安那只手便松了衣袖。
　　他们一路走过了明月桥，那边有胡姬在跳舞。
　　潘安被胡姬瞧上了眼，杨容姬按着他的头，让他弯腰，随后拉着他穿过人群。
　　漪儿走到明月桥边，杨容姬和潘安到了织女桥，织女桥下有游船，旁边有孩童伸手讨要瓜果吃食，船主呵呵的笑，当真递出来坚果糕点。
　　孩童手短够不着，杨容姬拉过潘安，指着糕点。于是潘安探身，轻轻巧巧将糕点拿起，孩童们目瞪口呆，盯着那双手。
　　杨容姬分给他们许多，可孩童不满足，闹闹嚷嚷的要往潘安身上爬。
　　杨容姬拿起糕点塞进潘安嘴里，大喊：“快跑！”
　　这声音，连漪儿都听到了。
　　于是两人开始跑，身后孩童不罢休，跟着一起跑。
　　潘安举高托盘，不断回头看，孩童要捉到他时，他就加快脚步，孩童追不上时，他就放慢步伐。
　　杨容姬拿起糕点逗弄孩童：“来来，给你啊！”
　　孩童伸手去捞，杨容姬疏而反悔，拿起糕点猛地塞进潘安嘴里，拉起他就跑。
　　也不知是谁的疏忽，踢翻了卖花女的花篓。
　　眼见形势不好，孩童散去，两人相视呆掉。
　　卖花女叉腰回望，两人安静如同空气。
　　漪儿探头，准备前去处理。
　　卖花女却笑道谁都有疏忽大意的时候，摆摆手，让两人继续往前走。
　　杨容姬去买下了部分花朵，坐在桥的围栏之上，编了花环，让潘安低头。
　　于是往来的人群之中，多了一位带花环的俊俏郎君。
　　两人走过织女桥，又向旁边走去，瞬间隐在了人群之中。
　　漪儿看了半响，笑着自言自语：“原来潘郎有意。”
　　.
　　潘安在第二日一大早就启程离开，他要去处理郡县事务。
　　虽望尘而拜护住官位，却也免不了些许责罚。
　　小厮候在门前，潘安拜别了母亲，将行囊放到马车上。
　　他撩开车帘，再三叮嘱小厮：“交代的事情都记妥了吗？”
　　小厮拱手：“公子，都记住了。”
　　“那就好。”
　　车夫扬了马鞭，车轱辘转动，马车渐行渐远。
　　八月十六，潘安奉命南下，为期三月。
　　.
　　游玩出了汗，吹了冷风，杨容姬第二天没有能起得来，漪儿给她煮了姜汤，喝完后，杨容姬就处于昏睡之中。
　　漪儿坐在桌前做绣鞋，她家姑娘穿不惯屐鞋，她得赶紧在冬季之前赶制几双软靴。
　　门外婢子敲了门，漪儿跑出去，手放在嘴上，“嘘”的一声。
　　婢子神神秘秘：“漪儿姑娘，外面有男子找你，说是你曾经的玩伴。”
　　漪儿：“……”
　　她的印象里似乎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她到了杨府门口，那里果然站着一名男子，小厮的打扮。
　　漪儿确定她没有见过他。
　　小厮冲她笑了笑：“姑娘，这是你的婶娘托我给你带的东西，此后每五天，我都会来给你送上一回。”
　　漪儿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她狐疑的接过，小厮拱手离开。
　　漪儿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拆开包裹，首先是一盒黛粉。
　　下面是一个竹篮，漪儿打开，里面是一张白纸，上面只有一行诗题，旁边躺着稻草编成的小羊。
　　漪儿想起，前段时间杨容姬叹息自己写诗的功力还是不够，父亲又去了战场，怕是写诗的功力又要退化不少。
　　昨日回家途中，她也顺口说了这件事，当时，潘郎就在旁边。
　　于是漪儿懂得了。
　　黛粉……代。
　　是让漪儿替潘安代给。
　　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漪儿站起来，回到府内。
　　果然有人问：“漪儿姐姐，你拿的是什么？”
　　漪儿神态自若，晃了晃包裹：“我家婶娘给我送的东西，往后每五日，就让人来给我送一回。”
　　听到的人都惊羡：“你家婶娘真好！”
　　漪儿含笑点头：“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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