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坟

　　惊蛰时节，雨。
　　那座坟孤零零的落在虞山山腰，一砖一石虽是极气派的模样，到底却是掩不住杂草丛生、碑文斑驳的荒芜凄凉。任是谁见了，怕是都要忍不住替坟主骂几句不肖子孙。
　　白礽之却是没有身为不肖子孙的自知的，胡乱的作了几个揖，又狠狠地跺了跺脚，在坟前踩出个鲜明的脚印，便大功告成似的舒了口气：“成了，咱回吧。”
　　清湖一边瞧着裤腿上被白礽之溅起的泥点子，暗自苦了苦脸，暗忖怕是又要遭老娘一顿好骂，一边仍是小心翼翼地为他撑着伞，生怕这位爷抽着风蹦跶到伞外去，倒是把自个儿大半个身子搁雨里也不在意。
　　冷不丁听着他这般言语，清湖不知又是那门幺蛾子，小心地赔着笑：“爷，您这道是说岔了，咱来上坟，哪能瞧一眼就走的道理？叫旁的人听去，不知暗地里又得多嚼多少舌根呢！”
　　“爷还怕了他们不成？”白礽之懒懒地斜了清欢一眼，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慢味道，叫人平生出一股子厌恶来。幸得白礽之生的极好，玉似得矜贵模样，这才叫人免去这几分厌恶，只有些不舒坦罢了。
　　清湖打小伺候在白礽之身边，却是没什么不舒坦的，也知晓他的脾性，只拿话将他哄着：“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爷，落人口实终归是不好的，左右也是无事，爷稍站站，小的且去拾掇一二，做做样子也是好的。”
　　“贱骨头一把闲不住还是如何？”白礽之漫不经心地垂下眸子，语气凉得怕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还管那些作甚，莫不是给他修座皇宫住着就能活转过来不成？要我说，死了就死了，修什么坟？还得劳动后人年年来将他看上一看。又不能看出朵花来。要我说人一死便裹了扔去喂了野物才是最个的干净。”
　　白礽之自小便是极刻薄的，好似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一般，天生便是一副薄情寡义的模样，再如何亲近的人，在他嘴里也讨不得个好来。
　　虽说他是嘴上不饶人，也不过是磨磨嘴皮子，不痛不痒，到底没做出什么磋磨人的事，清湖还当他不过是嘴硬罢了。听得他如今这话，清湖好似是被冷水淋了头，心中暗道，怕是自己看错了人，这位爷是打心底里刻薄呢！也不知自己这是如何个思绪，好半晌，才嗫嚅出一句：“那里头……那里头躺着的……终归是您爹……”
　　“爹？”白礽之蓦地笑了，这一笑恍若春风拂来，叫人晃了眼，却是半分也没沁进眼底，叫人看着瘆得慌，“这顾云磊当真是我爹，我作甚姓了白？”
　　清湖哑然，半晌没得言语，想拿话来驳，偏生白礽之说的又是实话，隐约察觉什么，如何也抓不住头绪，直搅得脑子了一片混沌。
　　“回了罢。”白礽之整了整毫无褶皱的衣袖，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再留下去怕是得过夜了。”
　　“可……”还不待清湖再劝，白礽之便凉凉的斜了他一眼，轻飘飘的一眼，楞是让清欢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清湖暗自咽了咽唾沫，直觉白礽之怕是真的恼了，虽是不懂这股子无名火打哪来，却是晓得这其中的厉害，不敢再言语，只仔细地为他撑着伞。
　　雨又下得大了些。山间的泥泞更甚，主仆二人走得有些艰难，远望去，直像甚么小虫儿似的，极不起眼的两点，慢腾腾地挪动着。
　　虞山虽非什么险峰，只一般的江南水乡的温婉模样，到底还是座山，一时半会儿却是难得从这山间脱身。
　　路至半途，白礽之虽是两手空空，到底是少爷身子，平日里从未做过什么重活，这不多时背上已经生出一层汗来，清湖虽是仆役出身，到底还是少年，一手提着满满当当的祭品，一手勉力为白礽之撑着伞，方才过半路程便只觉自己胳膊酸软，浑不似自己的了。
　　好在是山上，路旁也生着树木，虽不是什么参天古木，但在这雨中遮出一方干燥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可是白家的窑？。”白礽之直指着山下雾气里影影绰绰的影子。
　　经年不散的山岚将虞山囫囵笼住，直叫山脚处盘着的云瓷镇也只剩个灰蒙蒙的影子，更不消说镇外那一圈瓷窑了。二人驻足的地方已是接近山麓，这才勉强能辨出一二。
　　清湖瞧了好半晌，这才点头应道：“瞧着像是，在云瓷这地界，这股子气派，还只咱府上独一份不是。”可巧树根下堆着些乱七八糟的石头，倒是方便清湖借力偷个懒。
　　“这可当真是荣幸啊。”白礽之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可不是吗，大户人家呢。”
　　清湖摸不准他的意思，接不上话，只好又去瞧那瓷窑。云瓷镇上的人家世代以制瓷为生，是故瓷窑也多，那一圈瓷窑密密麻麻的，围成了个圆润的圈。不知为何，清湖忽地觉得那一个个堆砌齐整的圆包窑颇有些像一个个坟包。
　　这念头一生出来，便似疯长的野草似的，再止不住，原本还不觉得，如今再一瞧那云瓷镇活似建在坟地里一般。清湖原本出的一身臭汗硬是被自己吓了回去，脊背上一片冰凉。
　　“爷……爷，咱……咱还是赶紧走吧。”清湖咽了咽唾沫，不敢再多想。
　　“我这亲都还未娶，何处多了你这么个孙子？”白礽之瞥他一眼，好似看透他心中所想一般，那股子无名火好似已到了九霄，这晌径直笑了出来，“怎么着，你也看出来了，啊？”
　　天本就阴沉沉的，压抑得很，树荫里头就更是昏暗。白礽之那张清俊好看的脸被这影影一笼，无损半分颜色不说，更是莫名的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妖异非常。
　　清湖本是个没多大见识的少年，对鬼神之说，面上是副不屑模样，打心底里还是怕的。本就在胡思乱想的心绪，被白礽之笑得一紧，一时间从前读过的、听过的故事里的山野精魅一齐涌上心头，竟是险些跪下去。
　　白礽之收起笑，撇了撇嘴，显而易见的嫌弃写在脸上：“就这点鼠胆呢。”
　　清湖抹了抹额角的汗，也不敢去细思白礽之方才的作为，连着他的话也一并抛开，只讪讪地笑笑：“小的这胆可不就这样了。只这时候不早了，爷，咱还是赶紧回吧。”
　　白礽之似笑非笑的又瞥了他一眼，倒是难得的没有开口讽刺，顺了他的意。
　　临近山麓，路宽敞平坦不少，雨虽是愈下愈大了，却也碍不着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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