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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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嘴


      回到府衙,沈道文必然要检查我的学业一番,他望子成龙,眼巴巴想我出息,期盼我考了进士再去京城做探花或状元。
      我如今觉得为时尚早,不慌,况且我资质不算过人,学业不温不火,便觉得那状元是天上儿一闪一闪的亮星星,难摘。
      沈道文人到中年才谋了个七品芝麻官做,他与我说过,他自小便想当父母官造福百姓,也望功成名就,只是他学业中庸,做了个知县似乎已到顶了。
      我父亲贪当官,却不是贪官,相反,他为人极清廉,因此府衙中的开销用度比较拮据,丫鬟小厮也不多,好几年没添人了。
      说起沈道文做官,还是靠了我母亲的娘家,当年知县名额已达到上限,沈道文险些错过了为百姓父母官的资格。
      我娘李氏原先是京城尚书府的庶出,她自小谨言慎行地服侍主母,得了点青睐。
      于是有幸低嫁给称心如意的沈道文,做了嫡妻。
      若当年李氏高嫁给他人做妾,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沈道文身家清白,一表人才,当时又是进士,所以李氏选择下嫁给他做了正房妻子,日子过得虽拮据,但是顺心可贵。
      沈道文和李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家中左不过只有一位姨娘,连个二房正经夫人都没有。
      我亲祖母早逝,嫡祖母是祖父的续弦妻子,他们如今在西南的沈家宗房,沈道文当初是第一任祖母的嫡出儿子,现在他分了家出来在邯郸为官,所以咱小沈府没有大家族里的明争暗斗与龃龉,清心极了。

      再说王姨娘,她的地位也就比一等丫鬟高一些,说到底还是个下人,她所出一女,才算正儿八经的主子,不过庶妹明纱养在我母亲膝下,按照规矩明纱只能唤主母为娘亲。
      王姨娘一面伤心没有养女儿的资格,一面又高兴明纱被抬了身份,明纱养在李氏膝下就算半个嫡女,若她得了李氏欢心,李氏将明纱的名字上了族谱嫡出,以后明纱出嫁也能谋个好亲事。
      明纱是庶妹的闺阁小名,与我的表字明渊一样,她大名唤沈月,只有家中人知道,以后她出嫁了,大名便只有丈夫知道,女子的名讳不能随意让人知晓,小名的话就另当别论。
      庶女的命运往往掌握在当家主母手中,姨娘过得好不好,除了要巴结老爷,更要伺候夫人。
      这些年王姨娘在李氏面前服侍地唯唯诺诺,为妾贤淑,没什么坏心眼,也晓得讨好我,她的日子自是比别家的姨娘好过。
      我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孩提弟弟,他喜欢吃手,哈喇子直流。
      二弟明书大庶妹一岁,庶妹如今尚在襁褓之中。
      家中的学业压力目前皆压在了我身上,我就盼着明书快些长大,帮我分担分担沈道文的期许。
      我向沈道文提出要个会武功的书童,不幸,被驳回了。父亲斜睨我一眼,直言道,没钱。

      我近来没有再跟哪个小厮亲近过,沈道文可高兴哩,他不晓得的是,我将注意放在了温行知身上。
      景铄在学堂里扮演的不叫书童,而叫镖行或扈从,有他在,无一人能靠近温行知,也没人敢挑衅温行知,几个少爷只能过过嘴瘾,贬低商家出生的温行知。
      我颇觉奇怪,学堂里就数温行知长得最好看了,他学识也高,竟无一人与他交好,不管是为商还是为官的子弟,都看他不顺眼。
      难道是嫉妒么?
      温行知的模样万里挑一,学识又渊博,天资聪颖,杨夫子日日都要夸他一道。
      每回学堂里发生什么口角,只有我一人站在温行知这边儿帮腔说话,尽管温行知默不言语,我如故要帮他,因此景铄待我的态度和气了些。
      我年纪渐长,这些年,温行知虽没有跟我火热朝天,我们之间也算有几分同窗交情,我路过集市,瞧见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有时顺手买下来就捎给了温行知。
      他不接受也不拒绝,小玩物通常跑到了景铄那儿去,糖葫芦糕点也下了景铄的肚,反正我送的玩物零嘴,温行知就没正眼瞧过,不过,我仍乐此不彼。

      我昨夜费心折了一只草蛐蛐,是从书同那儿学来的,今儿去了私塾,我双手捧着送给了温行知,他拿起草蛐蛐看了看,兴趣索然地放在案桌上。
      他性子安静,喜看书,还看兵书,总之会看我各种看不懂的书,上到天文地理,下到孙子兵法。
      一缕斜阳照进镂空的木窗里,他的束发被染成了金色,一双柳叶眼细长上挑,他秀挺的鼻子宽窄相宜,一张朱唇轻抿,下巴尖润若美人。
      我撑着手观赏面前的美男画,心头隐隐在发热。
      “啪!”
      我捂着额头,吃痛道:“行知,你……”
      温行知理一理蓝色的本子,冷哼一声道:“靠那么近作甚,又将我认作女娇娥了?”
      我近来也就说了几句,他男生女生像,长得眉清目秀,不是女娇娥可惜了。
      我讪讪笑了笑,眯眼瞧他:“本少爷想仔细看看你长得有多美,不给看么?枉你受了我诸多小恩小惠,真是没情。”
      温行知提笔写字,他随口问道:“离科举之时,还有多久?”
      我沉吟了片刻,仔细回答道:“我爹最近爱念叨,大约还有小半年,”我微微一挑眉,“你是期许着考解元么?你学识渊博,不必担忧,该担忧的是我,我考个甚,都要仔细再仔细。”
      温行知的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他轻嗯一声,眉宇之间有一丝忧愁。他常常习完夫子所教的知识,又自学其余学识,反正抽不出多少空与我说话。
      我疑虑,他家中从商,用得着这么勤奋么?或是说,他爹娘也厌弃了商人的低贱,想从官家了?
      话说回来,以温行知如今的文学,去蒙馆当个小夫子不成问题。
      乡试早就过了,考中秀才的童生不多,我是其中一个,经馆的同窗们近几年都在准备考进士的事,我这半吊子不温不火,也不着急,人各有命,着急也没用。
      我的性子稳稳当当,不过我爹……皇上不急太监急,我耳朵都快被他的唠叨念出茧了。

      次日,我从李氏那里听来一个趣事,第一时间就想和温行知分享,上早课之前,我抢走景铄的位置,对温行知娓娓道来:“我娘说城北有个员外的庶女,从小画本上看来庶女欺负嫡出的故事,她回头就迷了心窍似的对自己嫡长姐不尊,还淬了一把口水。那嫡女气急了,当时没往大夫人那儿去诉苦,她直接跑上宗祠一告,宗族长老就把庶女和姨娘发配到了寺庙里静心去。当老爷的面上无光,被人传宠妾不尊妻,他发了狠话让庶女和姨娘再不许归家,可让城里的夫人太太们看了一场好戏,近来各家的姨娘奶奶竟安生了不少,这是我娘昨儿跟我说的。”

      温行知几年来,难得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他的小白牙亮眼衬得朱唇越发红润,他叹息道:“这庶女失心疯了不成,哪家哪户的庶女不战战兢兢地巴着主母和嫡出,她这一出,可谓是奇闻,被发配到了寺庙去也是咎由自取,还连累了她亲娘,可悲可恨,小画本害人不浅,蒙蔽无知小女。”
      景铄也笑出了声,他插.话道:“那嫡出小姐倒是利索,晓得往宗祠告状,省事儿。”
      趁温行知露笑的劲头没过,我打铁趁热道:“行知……我想与你做同席,想了许久了,你行行好答应吧,我还可以向你讨教讨教学识。”
      景铄眉头一蹙,我稳坐不动,温行知思虑了小半会儿,方点头道:“好,只是我学习时,你不要打扰我,否则我就让景铄把你请开。”
      我掏了掏耳朵,睁大眼睛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温行知背着光,一袭衣裳随周身的淡淡阳光越发明亮,他那气度在我眼中如神秘的尘中世仙,好个佳人。

      “当真……当真就好,你终于答应了。”我脸上的笑容彷如涟漪越荡越大,这算是我近年来比较欢喜的一件事,我跟温行知求做同席求了几年,他此刻真真答应,我一定要珍惜与他的同桌缘分。
      学识好的人,夫子喜爱不及,温行知性子虽有些孤僻,夫子全然看不到,夫子看到的都是他好的那面,温行知的同席,从没有人坐到过,除开景铄,我是第一人。
      景铄站在温行知的左手边,他欲言又止道:“公子……怕是不好……这……这……”
      温行知态度淡然道:“无妨,沈公子为人热情,谦谦君子,值得一交。”
      景铄不冷不热地睨了我一眼,他闷闷地站在桌边磨墨,小声嘀咕道:“那我便得站着了……”
      温行知笑笑不语。
      我撑着头,吊儿郎当地瞧着景铄,戏谑道:“前面不是还有位子吗?左右你坐了几年,也没见夫子说你,说句不好听的……你啊,有颗少爷心却是书童命。”
      没看见景铄是怎么使招的,他点了一下砚台里的黑墨,迅速一甩手,一滴饱满的墨就飞快地甩到了我的嘴巴上面来,我下意识地用手背一擦。
      那墨水晕开,想必我的嘴巴已变成了乌嘴。
      景铄窃笑道:“黑嘴,与沈大少爷极配。”
      书同连忙拿来帕子给我擦污渍,我心头蹿起了一股无名火,我还未作势骂人。书同就撩起袖子,气冲冲道:“你这个没礼数的臭书童!识不清自己的身份是吧?!真真是没教养极了!哪家的仆从像你啊!”
      景铄捏起拳头想出招,温行知拿镇纸木一拍桌子,他动气斥责道:“景铄,道歉。”
      这次温行知替我做了主,我也不便再发怒,我的脾气大抵是私塾里最好的,跟我交好的人多着呢,只是我和温行知走近后,旁的官家子弟与我疏远了许多。

      景铄不甘不愿地向我低头道歉,温行知又压低声音道:“是我平常太纵容你了吗?”
      景铄神情一紧,他单膝跪地道:“公子,景铄……下不为例。”
      习武之人的习惯很不一样,连下跪都像是绿林好汉似的。
      温行知随手从景铄的腰间取下一个小葫芦,他扯掉葫芦塞子,小口儿里隐约飘来酒味的清香。
      温行知从怀里摸出帕子,他倒了倒葫芦,将帕子浸湿后,就递给了我,他略感抱歉道:“我替景铄向沈公子赔罪了,他自幼调皮,学了些三脚猫功夫,不大受人约束,较为目中无人,我回去会好好教养他,诺,擦擦嘴吧。”
      他温润如玉的模样让我心头的气消了一大半,我接过帕子时,不经意触碰到了他凉凉的指尖,我竟还想再碰一把,只不过温行知收了手,我也不好故意去摸摸他的手。
      我用沾酒的湿帕子擦嘴,因看不见擦干净没,我本想唤书同帮我擦嘴,转念一想,我将帕子塞进了温行知手里,趁机抚了一下他的凉手,他并未察觉。
      我连忙把嘴凑近了一点,腼腆道:“行知,你看看哪儿还没擦干净,帮我擦擦。”
      温行知清浅地笑了笑,他抬起手用帕子帮我仔细擦嘴,嗓音温和道:“该是我来赔罪,是我疏忽了。”
      书同瞅了瞅我们,多嘴道:“温公子,你们都是金贵之人,不懂得照顾人,还是我来吧。”
      我悄然享受的美妙心情,顿时被书同给破坏,我眼睁睁地看着温行知将帕子递给书同,喉咙里像是被卡住了一般,说不出任何话。
      面前出现了书同的那张馒头脸,我想一拳头给打平了,再搓来揉去折磨。我露出虚伪的笑脸,心里谋划着等回去了再收拾书同。
      我嘴上的污渍擦干净后,后稍觉唇部有些辣热,便吩咐书同给我倒杯茶来,嘱咐要凉的,用凉茶润了润我的嘴巴,总算不热了。
      张夫子不慌不忙地从屋外踱步进来,赖皮少爷们连忙归位,个个装模作样地正襟危坐。
      我头一回跟温行知这样脱俗出尘的人物坐在一起,个中滋味儿美不可言。
      张夫子理理书卷,特意看了我一眼,我示以微笑。
      他不紧不慢道:“知州家少爷和明源同坐,想必学识有所提升,我今儿就来考考你。”
      我的身形一趔趄,最怕的就是被夫子抽学问了,庆幸的是,我有不懂之处,温行知会压低声音,悄悄把答案说与我听。
      我爹上半年就升官做了从五品知州,这次还是靠了我母亲的娘家,李氏一母同胞的兄长名为李臻广,是我亲舅爷。
      舅爷三十余岁,虽是庶子却有出息兮,不比尚书府的嫡子差,他时来运转,懂得帷幄资源,频频立了功,不过几年的时日,便坐到了从二品巡抚的位置。

      顺带也提携了一下我那“贪官”的清廉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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