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劣徒

作者:芸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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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醋坛子(上)


      “两岸夹歌楼,明月光相射。”

      天汉桥上赏明月,与金明池边听夜雨一样,是帝京城中的一处好景致。

      出宫城宣德楼,向正南行出一里路,便是贯通皇城与御街的天汉桥,青石为柱,白玉为栏,雕镌海牙、水兽、飞云之状。桥下河水奔流,桥上人来人往,两岸店铺酒楼繁荣,笙歌连成一片。站在桥头,可南望朱雀门,北望皇宫,每当月明之夜,晴空月正,登桥观月的人群,纷至沓来,俯瞰河面,银波泛泛,皎月沉底,是为“天汉明月”。

      苏蓁每日在家中与宫城之间往返,倒是经常从天汉桥上过,也常常遇见那晴空月明之夜,顶着一轮圆盘大饼赶路。抬头即见天上月,低头又见水中月,看得多了。

      饶是人间美景,变成了家门口的风光,饶是山珍海味,吃了成了家常便饭,也就不怎么觉得稀罕。

      所以,太子不停地念叨要上天汉桥看月亮,苏蓁其实不甚感兴趣的,只当自己善心大发,了他心愿而已。

      尤其是十五夜里,宫墙夹道里糊里糊涂歇了一宿,翌日早晨回家,又被弟弟苏楠堵在门口,一脸关切地问这问那,问得她很是无地自容。

      那个心思如发的小子,黑着个眼圈,似乎等了她一夜没睡,却一点也不怪她没有回家赏月,也一点也不怪她连个信儿也没有稍回,只说担心她,怕她在外面受委屈,担辛苦,有麻烦,遇危险。

      她就更是淡了去赴约的心思。

      还是在家里,给弟弟念念书吧,黑灯瞎火的时候,少在外头跑些,免得家人牵挂。

      太子的兴致广泛,见着她没去,可天汉桥上热闹的玩意儿也多,兴许也就岔了心神,不与她计较了。

      十六日傍晚,用过晚饭,苏蓁就从自己的小书斋里挑出一摞志怪小说,准备与弟弟念来。灯下奇谈,比那天汉明月,更合她心意,也更有家的温暖。

      哪知,天色微擦黑,灯烛刚点上,书卷才翻开,鹿鸣就来了。

      来请她。

      鹿鸣也是个苦命人,抹着汗水,苦着脸色,一边鼻涕一把泪地,恨不得抱着她的大腿,把她搬去天汉桥。大概的意思是,请不动她,他也不用回去了。

      苏蓁看他表演卖力,索性将书卷一合,起身应了他。

      走吧,走吧,早去还可以早回。

      到不是被鹿鸣唬住了,而是知道那主仆二人,都是一个样,不见黄河不死心的,她若不去,怕是要没完没了地纠缠。

      然后,就被鹿鸣押着去了天汉桥。

      夜灯初上,明月皎光,两岸笙歌,熙熙攘攘。帝都的旖旎繁华,随着夜幕的降临,正在徐徐展开。花红酒绿,纸醉灯迷。

      站在桥头寻了一通,却发现没见着太子的影儿。

      鹿鸣也傻眼了,伸长脖子一阵找寻,急得直跳脚,他千辛万苦把人拖来了,正主儿却不见了,叫他找谁邀功去。

      “殿下大概是……是……去……去……”

      鹿鸣也不知道太子哪里去了,却生怕性子硬气的苏蓁掉头走人,便微微猫下腰,虚张着手臂,在她面前戒备着,似乎是若见她有异动,就要动手拖住。

      “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等等吧。”

      苏蓁看得好笑,遂出言宽了他的心,又把那小太监赶到一边去歇着,自己靠在桥头,耐心等人。

      张望了一番天上与水中两个月亮,打量了一番过往的行人车辆,又摸着白玉栏杆上的海牙水兽,把玩了一阵,仍未等到太子来。

      见着水岸边上那个卖龙须酥的担子,突然有些嘴馋,便下了桥头,上前去,准备买一份尝一尝。

      那个卖酥糖的老伯,是日日在这桥头岸边搁担的,十文钱一份糖,一份糖有三枚,白、绿、黄,三色三味。那银丝酥糖,着实有一番好手艺,细丝万缕,绵密如须,入口即化,回味甘甜。

      苏蓁平日路过,也爱买了吃。

      “姑娘今日来得巧,正好还剩下一份。”吃成了老主顾,那老伯都认得她了。

      “老伯,今日怎么卖得这么快?”苏蓁看看那副空空的担子,笑着问。

      这才刚入夜,热闹市集才刚开始,等一下,这桥头上,水岸边,人潮如川流,才应该是生意兴隆的时候。

      “方才来了个阔气主顾,一口气给买完了,剩下几份卖相不甚好的,没有要。”老伯一边用纸给她包糖,一边乐乎乎地解释。

      苏蓁递了铜钱,接过酥糖,捧着纸包,放鼻间嗅一口麦芽香。突然,一声口齿不清的稚儿叫嚷在脚边响起:

      “龙须猪(酥)!”

      苏蓁转身,低头,看见一个锦衣小儿,也就才及她膝盖高,却高举着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她手里的纸包,两眼放光,又嚷了一声:

      “龙须猪(酥)!”

      苏蓁无奈,略略敛裙,蹲下身,将纸包递了过去。

      最后一份酥糖被她买了下来,可是,她还不至于嘴馋到,跟一个蹒跚稚儿抢食。

      那小儿看着眼皮下的酥糖,忍不住伸手来触了触,可终是缩回手去,把一根指头塞进嘴里,搅了搅口水,又回头去找大人。

      苏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暗纹鞋面,云海袍边,翡玉佩饰,再往上,是一张温和如玉的脸。那平静神情,明明淡然如水,却又像一盏明灯,照亮了她置身之处的三尺之地,让天上的月光,刹那失色。

      那是放眼大兴朝都找不出第二个来的人才,晋王殿下。

      苏蓁赶紧站起身来,心中满是后悔,刚才为了应付太子,仓促出门,为何就没有想到,要涂点胭脂,换身整齐的衣服呢。

      “父王,霁儿可以吃吗?”地上小儿还在吞着口水,扯他父亲的袍角。

      “可以!可以!”苏蓁抢着说来,又弯腰把手中酥糖递了出去。

      那小儿仍是犹豫,待仰头看见他父亲点头允了,才满脸堆笑,伸手接过。

      “小儿无礼,见笑了。”晋王一边赔礼,一边招手,示意边上的侍者上前来,把小孩儿抱走。

      “哪里,小孩子嘛,怎么都招人爱……”苏蓁拍拍手,讪笑,又寻些话来寒暄,“殿下怎么有兴致,在这桥边行走?”

      听闻晋王殿下,手里揽了小半个朝堂,日理万机,很忙的。

      “吾妻生前,最喜看这天汉桥明月,今夜闲暇,便带着霁儿来走一走。”晋王温缓地说来,一边转过身,去看眼前奔流河水,有些落寂与惆怅。

      晋王元琛是个长情的人。少年夫妻,结发情深,晋王妃生下小王子后,产褥中染了病,逝去快两年了,晋王一直拒绝宫里的安排,不续弦。

      “逝者如川……”苏蓁上前一步,看着那如琢侧脸,想安慰几句,却又觉得言语拙劣。

      一个长情的男子,芝兰玉树一般,立在这夜色街头,月华水岸,眸中繁星明明灭灭,望着潺潺河水,怀念亡妻,那种遗世独立与黯然神色,有种莫名的动人。

      苏蓁不觉微微偏臻首,微翕樱唇,看得有些入神,遂再一次地觉得,自己的嘴,真是笨。

      “嗯……”晋王却应了一声,脸上浮了淡淡笑意。他居然听懂了她的那句安慰。

      苏蓁亦就跟着笑,笑着调转话题,尽量让自己显得更有礼一些:

      “上次多亏殿下帮忙,请到太医院首正给家母看病,还没有谢过殿下呢。”

      “举手之劳,不用谢。”晋王转眸瞥了她一眼,又去看眼前流水。水中银波璀璨,瞬息不停地奔流不返,无言地应着那“逝者如斯夫”的道理。

      “还是想着,该要如何感谢一番的。”苏蓁的笑颜,灿似银波,绵绵地执拗了一回。

      怎么能不谢呢,欠了人家的人情,就得还。有些人的举手之劳,对另一些人来说,就是雪中送炭。

      “……”晋王转头看她,沉吟少息,突然说到,“听说你擅丹青,你若要谢,就给霁儿画张像吧。这月月底是他两岁生辰,宫里画师造的像,总是少了些稚儿神韵。”

      “……好啊!”苏蓁顿了顿,爽快应下,旋即又生出些客气与顾虑,“只是……怕到时候画出来,还是不合殿下的心意……”

      晋王擅书法,对画的品鉴,也是眼光独到,颇有造诣。宫廷画师的匠气,他自是看不上,可她的三脚猫功夫,也未必能入他青眼。

      “灵气的人,画也差不到哪里去。”晋王微笑,轻和一言,释她心怀。

      这是在夸赞她吗?

      苏蓁抿唇浅笑,低头旁顾,有些不好意思。

      “公子,给娘子买枝花吧。”

      旁边来了个卖花的小丫头,细声细气地,怯怯招徕。胸前挂个担子,那担子上,麦秆扎把,上面插满一些八月里的秋花。茉莉,桂花,茑萝,紫薇,木芙蓉,五色斑斓,琳琅满目。

      晋王转过身,伸手在那担子上取了一束茉莉,又从袖中摸出一个银锞子,递与那买花的小丫头。

      那小姑娘双手接过,喜不自禁,急忙叠声说些奉承话,来值得起那锭足以买下她的整个花担子还绰绰有余的银锞子:

      “公子贵人好运,富贵齐天,娘子貌若天仙,福相好命,祝二位百年好合,儿孙满堂……”

      苏蓁听得有些傻眼,晋王却若无其事地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小姑娘又连声称着谢,捧着银锞子走开。

      “小丫头嘴油,见着银子就说的,别介意……”晋王一边释着尴尬,一边将手中茉莉朝她递来。

      苏蓁微笑着,稳稳地大方接过。看似镇定,其实,心中还是有些小波浪的。

      晋王退后一步,一边将她连人带花,略略赏看,一边轻声说来:“这茉莉花,最配你,洁白灵秀,暗香盈袖,可仙,可媚,既清,又妩。”

      苏蓁心中一个浪头骤起,溅起朵朵心花。眼中的矜持,漾出潋滟波光,面上的浅笑,漩成芙蓉乍放。

      “笑起来,更甚……”晋王亦就温和地笑着,轻叹了一句,又行礼告别,“夜里凉,霁儿年幼,不宜在外久玩,本王先告辞了。”

      说着,又不着痕迹地抬头,朝桥上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去,示意旁边抱小孩儿玩耍的侍从跟上,便沿着河岸酒肆歌楼,走远了。

      苏蓁立在原处,捧着那束茉莉香花,放在脸边轻嗅,半响沉浸,忘却了周遭。

      她似乎还不怎么被男子夸赞过。盖因自小聪慧,在诗书学识上,胜过许多男儿,又是一副沉静老成的模样,男儿们多有敬她畏她,却不曾这般温言软语,风流雅致地出言夸她。

      如今被一个万般皆好样样杰出的男子,这样含蓄又直白地夸赞,苏蓁的虚荣心,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膨胀。

      胀得她一时找不着北,就站在原地,花枝在手,长袖微拂,旋着脚步,轻舞打转。

      举头望,是一轮皎白月光,温柔倾泻;手边,是滔滔护城河,川流不息;转半个圈,是行人如织,肆楼林立,灯影重重;再转,便是那天汉拱桥,镌着海兽云牙,载着夜色繁华,横跨阔水,雄伟壮丽……

      然后,再定睛一瞧,就猛地看见桥上站着那人。

      玉冠束发,华丽锦袍,穿得比平日还要讲究些,长身直腰,站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格外醒目。

      还有个格外醒目的原因,那人通身散发着怒气,无形气势,把周围的行人都逼退三尺,绕着走。

      可不是怒气吗?月光灯影,水波摇曳中,苏蓁仔细瞧看,就发现,太子殿下脸都气绿了。

      脸都气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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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幕后小剧场:太子脸都气绿了!
    太子痛诉:后妈!后妈!后妈!为什么所有人,都是刁民!为什么所有人,都跟我抢苏苏!
    作者:你以为呢?直接让你扑到,抱得美人归,那还写个毛线?直接收工,散伙,所有人,连盒饭都没得吃。
    太子:……好吧。但是要保证我大杀四方的人设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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