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她很可怜

　　宣宁看向公孙涵头顶并不多的红色命数，将手从她手里挣了出来，摸出帕子握着一端，将另一端递给她，“和我当朋友，就不要和我握手，会让你倒霉的。”

　　她说这话时只表陈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但“宣宁郡主是个小可怜”的名声在卞城人人皆知，公孙涵很难不因这句话而多想，再想到她方才的冷静与聪慧，想她自小就生活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即使有陛下护着，也总有照顾不及的时候。

　　她不过是活在公孙家，五岁才没了生母，如今还有待她如亲生的继母，即使祖母时常偏心，又有何理由继续无所作为呢。

　　公孙涵瞬间燃起了无尽的斗志。

　　宣宁可不知道自己随意一句话会在日后带来多大影响，她吃了一顿很满意的饭，席间感受着尹氏无微不至又没让人不适的照顾，回了马车，托着腮长叹。

　　“豆黄，我是不是很幸运啊？”

　　“啊？”在吃饭前找回郡主并也吃饱了的豆黄并不能理解小主子突然的疑惑，但不影响她作答，“郡主有陛下在，自然是会幸运的。”

　　宣宁认可这句话。

　　她长在宫中，趋炎附势，墙倒众人推的事情见得不少，逆来顺受，仗势欺人的也不少，心口不一，面甜心苦的更多。看得多了，自然就能明白为何今日尹氏都如此了，站起身却还要维护公孙老夫人。

　　因为她父亲远在扬州，难以依靠；因为她家世不显，父亲并不能真为她做主；因为她有了孩子，舍不得抛弃孩子；也因为她已是公孙妇，需维护夫家脸面。

　　权衡了再权衡，她只能如此选择。

　　马车入了宫，宣宁直接就去了乾平殿，宁成帝早就从暗卫处知晓了她今日的事，却还是含着笑问，“臻宝玩得还开心？”

　　宣宁不语，走到宁成帝跟前，拽着他袖子，半晌闷闷地憋出一句，“我以后不嫁人了。”

　　还带着小奶音的小娘子说这句话，是有些惹人发笑。

　　宁成帝却知道她这是被吓到了，虽心疼，却还是逼着自己硬起心肠，用空着的手摸了摸她的丫髻，和她说理，“不嫁人，舅舅也不能护你一辈子。”

　　他从上辈子醒来后，就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往常更差，又花了大量精力去肃清朝堂，找寻凶手，夜里因梦境而辗转难眠……许是更损寿数。

　　但好在，他已联系上了那人，他总也会护着臻宝的。

　　怕就怕臻宝又因他出事而乱了阵脚。

　　感觉到手底下的小身子已在微微颤抖，宁成帝却还是一字一顿将话说出口，“臻宝，舅舅也是会死的，日后若是……”

　　“舅舅不会死的！”

　　宣宁抬起头大喊了一句，哭音让她原本就软糯的声音更加稚气，可她说得异常坚定，“把臻宝的命分给舅舅都好，舅舅不会死的！”

　　“胡言乱语！”宁成帝听她说这话，竟是连前世今生都分不清楚，手握成拳，双眼赤红，“你是你母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她唯一遗愿便是让你好好活着，你怎么能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管阿娘，我喊了这么多次阿娘，她都没应过我，我只有舅舅，没有舅舅，我就是没人管的小可怜。”

　　宣宁用衣袖抹了把眼泪，往后退开了几步，让宁成帝捞她的手落了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我不要变成小可怜，我更不要舅舅死。”

　　“臻宝……”

　　宁成帝深吸了几口气稳住情绪，站起身想拉她，可小姑娘一转身跑得飞快，像是怕他又强调什么。

　　宁成帝脱力跌回御座，一手撑着额头，半晌无言。

　　许久之后，上前奉茶的枣福公公才听见极轻的一句，“阿姐，是朕错了。”

　　“陛下。”枣福欲言又止，有心安慰两句，突然梁上落下一人，递出一筒细小的信件，“陛下，朔北来信。”

　　——

　　宣宁飞快跑回安凰殿，不想却在殿门外撞了人。

　　奇特的香味扑了满鼻。

　　那宫女也是怕她摔得很，赶紧伸手拉了她一下，松手飞快，“郡主……”

　　之后的话被她甩手关在了门外。

　　宣宁将自个在殿中关了一日，不吃又不喝的，急得几个宫女鞋底都要磨坏两双，偏又碍着她的威胁，不敢去找陛下。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豆黄急得都要哭了，“郡主幼时体弱，近些年才好些，怎么受得住这一日不吃不喝的……那公孙家七娘子也是不赶巧，偏昨日又下雨淋病了起不来床，不然能进来陪陪郡主也好。”

　　说着似是想到什么，凑得离门更近，小声絮叨，“郡主，听闻公孙家那老夫人偏心得很，前两月竟让那七娘子的生母在时给她定下的未婚夫婿韩大郎去见她家六娘子，昨日韩家遣人来下聘，定的就是那六娘子。”

　　宣宁动了动，脚踹到床架，发出一声响。

　　豆黄似是从这声响里窥见了什么，绞尽脑汁想着还有什么能说一说的。

　　这时她才觉着自个对着卞城的世家们真是太不了解了，打定了主意日后要多多关注，好容易想起件事，“按时间来说，那北齐的质子也快到了，贤妃娘娘正忙着备个晚宴，迎一迎那位被封为安候的质子呢。”

　　“说起来，四公主的婚期也快到了，不如我与郡主去内库逛一逛，瞧瞧该送什么添妆？”

　　“贤妃娘娘都这么忙了，刘妃娘娘还不肯安歇，说是宫里有个宫女前夜被猫抓花了脸，全是应妃娘娘在背后捣乱，其实是为害她。后来查了，是那宫女自己佩的香囊不对，刘妃娘娘竟还让她来过安凰殿，那日还撞了郡主……”

　　豆黄话未尽，忽然往后一歪倒，抬起头一看是郡主，立即笑了。

　　宣宁关着自个一日，用了些膳食想再回去躺躺，就瞧见豆黄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像是怕极了她又关回去。

　　“换身衣服，咱们出宫。”

　　豆黄原以为郡主出宫是找公孙七娘的，却不料她慢吞吞出了内城，打马就朝着外城而去，唬得她心下一跳，赶紧喊，“朱砂跟紧郡主！”

　　宣宁的马术有专人教导，骑的又是良驹，如今有心纵马，跑得飞快。

　　等她睁眼再瞧见前方有人时，勒马已来不及，她赶紧稍稍偏转马头，身体下压，马鞭挥出，使了吃奶的劲才将那突然窜出的小孩从马蹄下推开。

　　却不想马儿受惊，高扬起前蹄，宣宁始料不及，身后搂来一只手臂，将她和那小孩抱起，借势远远跃开。

　　三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狼狈万分。

　　宣宁却忽觉神清气爽，低头瞧见那衣裳狼狈的小孩紧紧握着她的手，吓得赶紧抬头，却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她从未见过这么浓郁的紫，这么长的命数。

　　小孩也像是才反应过来情急之下握了她的手，用力想要抽出来，宣宁却反手握得更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命数条。

　　那浓郁饱满的紫色一动不动。

　　马蹄声又至，朱砂立即拔刀挡在他们之前。

　　对方人数不少，似是感觉到了朱砂身上的杀意，也都拔了刀，倒是吓得后脚赶到的豆黄警惕心立起，半点不敢松懈，“护驾，赶紧保护郡主。”

　　听到“郡主”一词，那群拔刀出鞘的士兵互相对视了一眼，领头的一抬手，整齐下马，目光越过朱砂，落在宣宁身上，“臣卓北，见过郡主。”

　　朱砂在他行礼前，往旁边让了一步。

　　因而卓北一抬头，就看见了宣宁与那小孩交握的手，立即就皱了眉，“请郡主见谅，臣等正在追捕北齐质子，北齐使臣说质子已多次潜逃，请郡主……”

　　“他往卞城的城门逃？”

　　宣宁晃了晃交握的手，低头看那潜逃的质子，“你是傻子不成？”

　　秦獍空垂着的那只手死死握住，他想到那个自称是他母后的人曾用厌恶的语气说过他这双眼睛太过狠戾，又听着声音觉得这救他的小郡主年纪稚嫩得很，心里各种情绪百转千回，抬起头时眼神已收敛得懵懂又无措，“我不是。”

　　他茫然、无辜又无措地朝宣宁稍微靠近了些许，似是害怕至极，声音压得极低，还带了些许哭音，“他们打我，又不给我饭吃。”

　　听着不像是一国质子，倒像是街边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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