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哥舒衍原指望着东凌凌楚安能屯兵潼关震慑宋家军，让他得一息之缓。他必得亲往突厥王庭一趟，才有机会劝服各部族齐心协力对抗东凌宋氏，从而扭转局势。

　　但凌楚安却只是封闭了函谷关，切断了与西北一带的水陆交通，兵力却未有任何调动。哥舒衍立即明白，凌楚安此举是怕激怒宋氏，引火烧身。如此不痛不痒的举措，给朝廷与西北双方都留了余地，同时暗示宋氏，一时半会，东凌不会主动出兵讨伐。

　　如今凌楚安尚未正式登基，他选择息事宁人，也是情理之中。但如此一来，也给了宋氏拉平西北一线的时间，哥舒衍自知情势危急，刻不容缓。他若不想被宋家军一口吞下，便只有两个选择，夏侯炎或夏侯煜。

　　松藩居高临下，成都府若想攻过来极为困难，不然当日夏侯炎也不可能任由半个青川旁落他两个弟弟之手。因而，他并不担心夏侯炎抢在宋氏之前动手。但若与夏侯炎合作，任其兵马直上松藩，再合攻夏侯煜，虽拿下西北川不在话下，但他也极有可能被夏侯炎反咬一口，吞食入腹。

　　而若与夏侯煜合作，两方兵马加起来，若调度得宜，拿下成都夏侯炎也未必没有可能，但西域那一边的趁虚而入却又不能不防。

　　正两厢踌躇之际，收到北青川信使送来国书，称国后黄敏亲领使臣，已赶赴昆仑山口，等待左贤王前往会盟。
　　……

　　成都，本已昏昏欲睡的夏侯炎听得密报后倏然坐了起来：“你说那闯正阳宫之人，自称是谁？”
　　“夏侯灼！”

　　夏侯炎转眸望向窗外，这个小院子里，廊前屋后种的都是白梅，正值腊月，梅花开了满枝，但那一片片单薄的花瓣实在弱不禁风，三两道风过，便就香消玉殒。

　　他还记得她时常拿了细纱缝制的袋子，将四散飘落的梅花瓣收起，挂在屋中梁上，让梅香将这漫长冬日浸成一场甜香的幻梦。而她，就仿佛是那幻梦里永远不会凋零的白梅，孤傲清冷，却又香气怡人。

　　她不喜春日，只因妖娆桃花会令她面颊泛红、刺痒难耐。可偏偏她的孩子出生在春天，偏偏那个人望着宫墙外的绚烂桃花，志得意满的赐了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孤以为，这个‘灼’字恰到好处！”

　　由此，她唯一的孩子，便唤作‘灼’——是她最惧怕的那一种花！

　　夏侯炎心口如被细小的针尖刺了一下，微疼之后便自收缩成硬硬一团。他收回放空的目光，转向暗卫：“他们离开正阳宫之后，黄敏便立刻启程去会盟哥舒衍？”
　　“是。”
　　“那个自称夏侯灼的人呢？”
　　“消失了。”
　　“如何消失的？”
　　“格尔木城外，一马平川，不敢跟得太近，就……跟丢了。”
　　夏侯炎平静地起身，抻了抻微皱的下摆，淡淡道：“调动西边儿的人手，不惜代价，杀黄敏！”

　　……
　　黄敏所统辖的西北青川，原是宣帝时期的西北都护府辖区。因执掌西北都护府的例来都是黄家人，作为青川西北的一方诸侯，黄敏能带着夏侯煜在此地自立为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黄家作为百年世家，族荫深厚，孤儿寡母若想在西北拿到实权，难度可想而知。

　　但黄敏仅仅用了两年时间，便已将西北青川牢牢握在手中，这期间，黄氏一族中四大长老死三了，原西北都护府都护意外身亡，西北数名朝廷命官，或死或伤或不知所踪。

　　黄敏的雷霆手段背后，必然有其强横的力量支持，而其力量之源，竟是先太子豢养的一支私兵，夏侯炎夺位，太子战死，而他手下最为得意与信任的那一支私兵，却因护送黄敏母子逃往西北而侥幸全身而退。

　　四年来，有折损也有添补，这支私军究竟还有多少人，不得而知，但黄敏此次去往昆仑山口，只带了两千亲军。

　　昆仑山口内便是重兵把守的关口，黄敏带两千亲军随行，虽去的是哥舒衍的地盘，但对于出使会盟而言，已经不少。

　　如今哥舒衍与黄敏的处境半斤八两，虽谈不上四面楚歌，但也都是依托地形、孤立无援的尴尬局面，不论是夏侯炎还是陕甘宋氏，若下了决心想要对付他们，那么他们的处境便岌岌可危，被一个一个吞掉是迟早的事。

　　因而此次会盟，对于哥舒衍来说，也算是雪中送炭了，他又岂会对她不利？

　　黄敏此行，是遵从洛天涯的指示，与哥舒衍结盟同伐夏侯炎。

　　但其实，黄敏却是另有打算。

　　她心中十分清楚，她西北青川的兵马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万，因地形之优，只要守住昆仑山口，任他三十万铁骑也难以为攻。但若出了昆仑屏障，就她那十余万兵马，必是有去无回。到时候，不管是哪一方势力，只管领兵长趋直入，便可轻易将西北青川收为己有。

　　这么些年来，黄敏能守住西北青川，也是因为这一带虽不贫瘠，却也算不得肥沃。不管是之前的夏侯炀还是如今的哥舒衍，都止步昆仑山口，并不是他们拿不下，而是得不偿失。

　　黄敏对这一点得不偿失很有自知之明，因而她也从不妄想扩充辖域而只愿安居一隅。

　　洛天涯想要空手套白狼的意图如此明显，她焉能不知？既然知道，又岂能让浴火盟白白捡个便宜！

　　因而黄敏虽按照洛天涯的意思与哥舒衍会盟，却并未打算合攻夏侯炎，而是要说服哥舒衍反攻西域。西域若起战火，浴火盟必受牵连，那在她领地上作威作福的令主大人，岂会坐视不理？

　　或许她需要为此付出代价，钱粮兵马，哥舒衍定会狮子大开口。但，只要能守住这块土地，彻底摆脱浴火盟对黄家的钳制，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她唯一的儿子。

　　而对于哥舒衍，与夏侯炎相比，西域各城各自为政，并没有完备的驻军系统，想一一攻下，并不困难。而哥舒衍之前控制西域十八城三年之久，重回十八城比攻下一个戒备森严的夏侯炎应该容易得多。

　　黄敏的算盘打得虽精，却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恨她入骨的夏侯炎。之前她一直窝在格尔木城中，夏侯炎找不到机会只能任其安安稳稳的活着，如今，她不但出了格尔木，还要出得昆仑山口，夏侯炎怎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于是，黄敏出得昆仑山口之后，遇到的第一拨刺杀，便来自夏侯炎。

　　来者百余人，显然不是寻常兵士，而是武功不弱的侍卫。这些人配合默契，进退有序，进攻颇有章法。

　　他们先以箭阵扰乱行军队伍，趁乱直扑黄敏车驾，以百余人之力将车驾附近的重重护卫层层拆解，竟分出一人成功冲入车驾之内。

　　车内人一刀毙命，刺客却没了全身而退的机会。

　　百余名刺客，全数战死。而黄敏这一边的两千亲兵，居然折损了五百余人之多。

　　车驾之内，华丽衣冠的女子歪倒在软榻之上，一柄寻常官刀穿胸而过，还未及抽出，鲜血沿着胸前背后的刀口汩汩而出，那金色华服已然黑红一片。

　　一名身披轻甲的士兵，被数名持刀戒备的兵士簇拥着走向车驾，她虽穿着寻常兵士的服制，脚上穿的却是上等的小牛皮靴，头上虽戴了盔帽，却难掩盔帽下的浓妆艳抹——赫然便是黄敏。

　　黄敏的目光冷冷扫过车箱内的一片狼藉，看到那女子手中紧紧抓着的一只小桌，这将死之前的徒劳抵抗，却未能改变她既定的命运，恐惧与痛苦同时定格在了她的脸上。

　　黄敏未有丝毫动容，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还好，她用了替身，果然有备无患！

　　出师不利，兵士们忧心忡忡，黄敏却下令将清出一条道路，继续上路。

　　可怜那五百多个为保护她的替身而死去的兵士尸体，就那么被丢在了山道边缘，暴尸荒野。

　　正当黄敏想重整旗鼓，整队出发之时，山谷中突然冲出一队人马，马上人个个轻甲加身，头戴盔帽，若不是每人脸上都戴着一只银色面具，单看穿着，竟与黄敏私兵一般无二。

　　这一队人马，足有两千余众，便如疾风一般席卷而至，二话不说，见人便砍。黄敏亲军尚在手忙脚乱中，甚至未曾上马，猝然便被这汹涌而来的刀兵一冲，便如秋风扫叶一般，任由屠戮，竟无还手余地。

　　不过须臾，连黄敏在内的一千余亲军便被斩杀怠尽，黄敏甚至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已被一刀斩断了脖子。她那装着重重算计的头颅，随着刀锋冲天而起，那凝滞在头颅上的表情，茫然而震惊，甚至来不及恐惧。

　　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之上，夏侯煜被这骤然而生的变故惊得胸中一滞，张大的嘴本当大声呼唤，却因为窒息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虽看不清详细的情形，却知他的母亲就在那些被斩杀的兵士中。

　　他的喉咙发出一声声嘶鸣，如同有人扼住他的脖子，令他不能呼吸，全身战栗，就在他的头脑也开始眩晕之际，有人一掌拍在他的后心。

　　如同溺水之人遇到浮木，一口带着血腥气味的空气，冲入肺腑，虽疏通了他的气息，却也冰冷得如刀子一般切割得他的五脏六腑，疼痛难抑。

　　“母亲！”一声长啸出口，夏侯煜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呜呜痛哭。

　　宋青与妖无错相互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疑惑，这一队人马的出现，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却又是何人？

　　“是银面铁骑！”夏侯煜大喝一声，忽而转身一把抓住宋青的衣领：“是你们宋家军的银面铁骑对不对？你让我在此观望，就想让我看到母亲被你宋家铁蹄践踏而过么？”

　　宋青面无表情，抓住夏侯煜的手腕反手一拧，便将夏侯煜制压在地，夏侯煜双目赤红，愤恨地瞪着宋青，咬牙道：“你掳劫我，就是为了引我母亲出来，杀了她！”

　　宋青抿了抿嘴，压下胸中火气，才道：“第一，是你自己随我而去，并非是我掳劫！第二，你母亲的命还没有那么值钱，需要我摆这么大的阵仗动用银面铁骑来杀她！”

　　夏侯煜怔了一怔，既而挣扎着道：“你休要三言两语的糊弄于我，除了银面铁骑，谁还有这般雷霆之力！”

　　“雷霆之力？”宋青嗤笑道：“以两千兵马偷袭一千余毫无防备的零散兵士，这样的战力也可唤作雷霆之力？若是真正的银面铁骑，欲达到如此效果，两百人足矣！”

　　夏侯煜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觉心中更痛，瞪着宋青说不出话来。

　　“不信？”宋青放开他，望着那一队绝尘而去的兵马，缓缓道：“我会让你见到，什么才是真正的银面铁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