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朵朵随萧澜的队伍，途经北辽再至突厥王庭，足足用了两个月的功夫。直至四月底，朵朵才回到了阿史那部落的驻地。
　　她本以为一回来便能瞧见朝思暮想的七哥哥，原还想着找他大闹一通，以示他将自己一人丢在东陵的不满。却不想，七哥哥压根就没来王庭，直接便去了西域。
　　朵朵心中失落，甚至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就留在宁王府中，说不定还能令七哥哥多挂些心思。
　　四五月的草原，满目新绿，草长莺飞，正是最好的时节。往年这个时候，朵朵最爱纵马驰骋，满草甸子的疯跑。可今年，她却如何也提不起那个兴致。
　　原本这个一望无际的草原便是她的整个世界，七哥哥便是她全部的未来，所以她活得简单又快活。可自从去了一趟东陵，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她不再整日里忙于采花打猎，她开始关心男人们口中的‘大事’，僻如汗王又去了西边；僻如东陵生了宫变；僻如左贤王领兵攻打青川……这些话放在从前，即便当着她的面来说她也充耳不闻，可如今，她却主动躲在父汗的帐外偷听，每多听一件，就觉得心里又沉了一分，听得多了，她便觉得背上了无形的包袱，如何也卸不下去。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生了什么毛病，从前空空如也的脑袋，如今总是乱糟糟又沉甸甸，可若细细寻思乱在哪里又沉在何处，却又全无头绪。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个月，盛夏的一日，被父汗从钦察部请来陪伴她的米亚姐姐兴高采烈的捧着个食盒子进来：“凤羽堂的商队来了，特意孝敬可汗一盒子南边儿的点心，可汗让拿来给你，快起来尝尝！”
　　朵朵是知道凤羽堂的，突厥虽与东陵不慕，但自从宋家军做阵西北一线，突厥骑兵便再不能到东陵边境打草谷，所需的盐、酒、茶和粮食，多从北辽换取，但这些东西北辽本身也要自东陵换购，多了一道手，自然也抬了不少价钱。
　　朵朵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有一个挂着七彩凤尾旗的商队进了部族驻地，原本父汗已领了骑兵欲将这整个商队一口吞下，可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父汗竟就同意与他们以马匹或牛羊来交换中原所产的物品，一来二往，凤羽堂便被突厥各部落所接纳，汗王虽未明着下令，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各部族与凤羽堂商队的交易。
　　凤羽堂差不多每隔半年便要来一次，每次运送的货物，除了各部族预定的盐糖茶一类的必需品之外，还会有一些新奇的首饰和胭脂，兼或西域的香料，因而，每每凤羽堂的商队到了，部落驻地总能欢声笑语便如过节一般的热闹喜庆。
　　往常，朵朵也必然要去凑这个热闹的，但此刻，凤羽堂三个字，却提不起她的兴致来。
　　米亚见朵朵闭着眼装睡，抿嘴一笑，打开食盒子，捏起一块荷花酥递到朵朵的鼻子底下晃了一晃。
　　朵朵紧闭的双目刷的一下打开，同时噌的一下坐了起来，米亚吓了一跳，手中的荷花酥便掉在了朵朵身上。
　　朵朵也不管米亚，低头抓起身上的荷花酥便往嘴里塞，看得米亚目瞪口呆，却见朵朵将荷花酥塞进嘴里，只嚼了嚼，咽都没咽，便堵着满嘴的点心渣子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米亚又被吓着了，赶紧问：“这是怎地了？这点心不对？”
　　朵朵哭了几声，又嘎然而止，用袖子抹了把脸，便翻身下床，鼓着腮帮子冲了出去。
　　凤尾堂这一趟的商队来的人不多，统共四十来人，被阿史那部的族人围在当中，一个一个查找起来，也很废了一些功夫，所幸，朵朵终究是找到了想找的人。
　　龙雀一身男装，面无表情的往车辕上一坐，一双眼在人堆里找来找去，在看到朵朵时，便是一怔，随即很快便若无其事的移开了视线。
　　朵朵却是从龙雀那装模作样的表情里看出了笑意，她心中既惊又喜，囫囵着咽下嘴里含着的点心，正想冲过去，龙雀又丢过来一个眼神，朵朵看懂了，这是要让她装作互不相识。
　　朵朵本是不服约束的主儿，但又怕给龙雀惹得麻烦，毕竟龙雀与宋青，可是宋家军的出身，而突厥与宋家军那是势不两立的仇怨。所以，不敢轻举妄动的朵朵便站在人群外围盯着龙雀，这个举动，反而更惹人注目。
　　龙雀在心底暗骂了一声笨丫头，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索性向她招了招手，朵朵立即喜笑颜开的跑了过来。
　　一声龙雀姐姐已含在嘴里，尚未出口，却听龙雀道：“小姑娘，我这儿有一件好东西，正合你用。”她说着，从怀里掏了一枚玉环，递给朵朵。
　　朵朵仔细瞧了瞧，那玉环盈白剔透，色泽均匀，是上好的蓝田白玉。朵朵却并不懂这是什么玉，却只盯着那玉环上系着的一条白色的绢帛。那绢帛泛着淡黄色光泽，触手柔软而细腻。
　　朵朵不明就理，只拿眼神询问龙雀，龙雀轻声道：“我这趟来，一是来瞧瞧你可安然抵达，二是来传小姐的话。”
　　朵朵直觉那话定然是她一直忧心的问题，既不想听又不得不听。她咬着嘴唇，强作镇定地看着龙雀。
　　龙雀道：“小姐说，她当日应了你的话，恐怕做不到了。”
　　朵朵心一沉：“为何？”
　　“为何？”龙雀哼了一声道：“你的七哥哥勾结五皇子，这就要对宋家军下手了！”
　　朵朵即刻红了眼眶：“你胡说！我七哥哥明明在打青川！”
　　龙雀冷笑：“打完青川呢？”
　　朵朵半张着嘴，无言以对。事实上，她也猜不出哥舒衍攻打青川是要做什么，只懵懵懂懂地觉得，与宋家军这一仗是避无可避了。
　　龙雀盯着朵朵手中的玉环道：“小姐说，当日毕竟与你有了约定，在毁约之前，定要先让你知晓，并非她不想握手言和，而是有人，非要舍玉帛而起干戈。”
　　朵朵一把拉住龙雀的袖口：“我，我能做什么？”
　　龙雀眯了眯眼，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保重！”
　　凤羽堂的商队浩浩荡荡离开了阿史那部，向其它部落进发。朵朵目送着商队远去，久久不能回神。宋青当日的话言犹在耳——若可握手言和，绝不大动干戈！
　　可如今，她却特意让龙雀来告知自己，干戈将起，避无可避！
　　龙雀当真只是为了传一句话而来吗？朵朵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系着绢帛的玉环，舍玉帛而起干戈的，是七哥哥，那宋青给她这套玉帛，又是何意？
　　三日后，朵朵留信给阿史那可汗，称自己要去找哥舒衍。于深夜离开，打马向东而去。
　　凤羽堂的商队自阿史那往北再折向东绕了一圈，最后一个到的便是卡拉吉部，这也是商队的最后一站。
　　朵朵毫不意外地在商队里见到了男装的龙雀，龙雀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朵朵道：“我要去找七哥哥，你帮我。”
　　一贯的霸道任性，龙雀却偏不吃这套，抱着手臂眼睛一眯：“不帮！”
　　朵朵狡猾的一笑：“要么带我一起走，要么留在这儿陪我，龙雀姐姐，你选哪个？”
　　龙雀怎么也想不到，会被这个小丫头威胁，眉眼都皱成一团，最终却也无可奈何，却还是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朵朵用力点头，攥紧了手中的玉环。
　　就这样，龙雀与朵朵连夜起程，悄悄离开凤羽堂的商队，离开卡拉吉部，一路向南。也亏得她们走得快，阿史那可汗派来的追兵天明时便到了，却终是没劫住这位不省心的小公主。
　　朵朵随龙雀一路快马加鞭，行了六日才到潼关。
　　朵朵原想着到了潼关后，便让宋青安排她去青川找哥舒衍，却没想到，宋青并不在潼关。
　　她只好又在潼关等了十几日，这一天，终于等来宋青要回潼关的消息，她便迫不及待地跟着龙雀和承影上了隘口的泊船，本是为了迎接宋青，没成想迎来的，却是久违的突厥使臣。
　　能在此地看到故人，朵朵自然是开心的，但开心之余却又有些不安。她在与宋青等人相处时，她时常便会忽略了自己作为突厥人与宋青等人的敌对的立场。可如今，在这些来自突厥各部的未来首领遭受到生命威胁时，她突然意识到，势不两立的她们，随时都有可能刀戈相向！
　　就在朵朵既是忧心又是伤心的时候，宋青来了。
　　对于宋青，朵朵又是嫉妒又是羡慕，还有一些永不能承认的佩服。这使得她在面对宋青时永远是针锋相对的态度，但此时此刻的宋青，却让她觉得陌生。
　　分明还是那张美得不可思议的脸，还是那抹自信又狡诈的微笑，可朵朵就是觉得，不一样了。
　　宋青见朵朵呆望着她，忍不住在她脸蛋上一捏：“怎么，不记得我这个妖女了？”
　　朵朵脸一红：“我……我当然记得，妖女！”
　　宋青呵呵一笑：“听龙雀说，一块荷花酥便将你引了出来，看来承影的手艺没白废！”
　　朵朵瘪了瘪嘴：“承影姐姐做的点心，我自然是不会忘的。”
　　宋青盯了她半晌，突然道：“你想让我送你去松藩？”
　　朵朵并不意外，这妖女比七哥哥还要精明，自然一眼便能将她看穿，既如此，她也不想再徒劳的隐瞒自己的心思，于是，她抬起头，用从未有过的郑重看着宋青：“本来是的。可是现在……我想跟你谈另一件事。”
　　宋青挑眉：“关于，突厥使臣？”
　　朵朵没有回答，却从腰包里取出一样东西，举到宋青面前，正是龙雀给她的玉环绢帛，宋青静静看着，并不惊讶。
　　朵朵道：“你让龙雀姐姐给我这样东西，是想让我做那个化干戈为玉帛的人，对不对？”
　　宋青不置可否：“我如何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交待龙雀既不可强行带你走，亦不可以言语劝说于你，一切，都等你自己拿主意。即便是此时此刻，你仍有选择的机会。”
　　朵朵咬了咬嘴唇，道：“我去松藩说服七哥哥，你……放他们走。”
　　宋青笑了，像是在谑笑一个无知孩童的无理取闹。
　　朵朵怒道：“你不信我！”
　　宋青：“你呢？你相信你自己能做得到？”
　　“我……”朵朵刷的红了脸。的确，说服七哥哥她没有把握；让宋青放使臣走，她亦没有底气；可她能想到的，便只有如此了。
　　宋青却突然收了笑意，正色道：“朵朵，你可知是谁要他们死，又为何要他们死在潼关？”
　　朵朵迟疑着道：“那些侍卫是东陵皇帝派来的，要杀死他们的，自然便是东陵的皇帝。为何要他们死在潼关……”朵朵想了想，仍是不得要领，不明白死在潼关与死在别处又有何不同？
　　宋青叹了口气：“这五人若死在潼关，突厥五部将会如何？”
　　“那当然……”朵朵一怔，随即血色尽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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