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大元帅亲卫有九千余众，率先随大元帅骑马而至的，却只有一千人。这一千人将军帐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受军帐内围所限，能进帐执行狙杀命令的只有二十余人。

　　虽然如此，若这二十余人伤了累了，便可退下去再换二十个新人，如此车轮战术，即便不被杀死，亦会被累死。

　　宋青与夏十三将太子护在中间，一人应付十几个，颇有些手忙脚乱。纵然如此，夏十三那张嘴却是一直没闲着。他一脚踹翻两人，又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下一个扑上来的亲卫道：“你不认得我么？我可是京畿卫指挥使夏十三，你敢杀我？”

　　亲卫恍若未闻，一刀便朝着夏十三的头顶劈来。

　　“还真敢来！”夏十三脖子一缩，一把捏住那亲卫的手腕，一拧一撞，那亲卫便飞了出去，夏十三转头对宋青道：“你的奇兵呢？可别都被人砍了吧？”

　　“你若不想被我砍了，就闭上你的乌鸦嘴！”宋青其实比夏十三还要心焦，她身上有伤，一时自保该是没有问题，但若护得凌楚宸周全，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即便是有夏十三帮衬，也定是支撑不了太久。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干脆与离魂拼一拼拿下‘大元帅’的时候，帐外突然响起整齐化一的踏步声，而后便是一道整齐化一的震天之吼：“停手！”

　　简短的两个字，便是那些随太子惯见世面的亲卫也被这震天的吼声唬得停了手，宋青心头一松，一把拉了凌楚宸与夏十三并肩而立。一直稳稳坐在条案之后的‘大元帅’则倏然变了脸色。

　　震天之吼来自帐外的数万官兵，这些随同大元帅先至的骑兵们，将元帅大帐连同那千余亲卫团团围住。十数名卫指挥使及千户步伐稳健的向帅帐而来，帅帐外的亲卫不由自主的分列两旁，为这些人让出一条路来。

　　这些人在帅帐之外站定，为首的一个人高马大、略有些肥胖的中年汉子名唤鲁平，是开封卫指挥使。

　　子邶见到此人，立即道：“鲁平，你来得正好，这些人欲刺杀大元帅，以替身取而代之……”他说到一半，却见鲁平看也不看他一眼，压根儿没听他说，只站在帅帐前四处扫量。

　　帐帘早在打斗中不知去了何处，如今大帐敞开，帐内情形一目了然。

　　鲁平飞速扫了一眼帐中形势，在看到凌楚宸与‘大元帅’一模一样的脸时，脸颊上的肥肉突的一跳，目光却并不停留，径自转向那当中最为瘦小的一人，一身鲜衣卫戎装穿在她的身上略嫌宽大，却丝毫不减英气，那一张脸，虽然有点憔悴，不过……呃，鲁平想了想，觉得除了‘祸国殃民’之外，再没有更贴切的形容。

　　“你是宁王妃宋青？”鲁平是宁王的人，对这个不安分的宁王妃颇为不喜，他一向是个粗人，并不善于掩饰，于是，这不喜便很轻易被带在了眉宇之间。

　　宋青尚未回答，夏十三却懒洋洋开口了：“除了宋青，你见过哪个美人像她这般不要命的？你又见过哪个美人像她这般邋遢的？”

　　“邋遢？”宋青忍不住横了夏十三一眼。她确实已有数日未曾洗澡，头发已经脏到打结，不过这能怪她吗？她身上的伤虽然不算太重，可被她留在定陶的路雲早有交待，伤好之前不准洗澡，不然后果自负。再说，一直马不停蹄的奔波，她哪来的闲功夫去洗个澡？

　　夏十三被宋青瞪得机灵灵打了个哆嗦，走至帐边对鲁平道：“你瞧你瞧，除了宋青，有哪一个美人会如她这般凶？”

　　鲁平脸上的肥肉一抽，虽对夏十三的浪荡不羁早有耳闻，但今日一见，还是觉得见面不如闻名，让夏十三那本就不怎么样的形象，更加不怎么样。

　　鲁平清了清嗓子道：“听说，是王妃在水患之时，救了河南山东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宋青嗤的一笑：“自然不是我一人，若没有归德卫、开封卫、曹县千户所的兄弟们，以及漕帮相助，我一人又能救得几个？”

　　“王妃大义！”鲁平眉头一动，忽然一撩战袍单膝跪了下来，高声道：“下官鲁平原籍便是曹县，亲人既得王妃相救，王妃理当受此一拜！”

　　鲁平身后一众卫指挥使和千户随着他呼啦啦跪了一地。宋青眉头一皱：“黎民受难，宋青既是赶上了，自当义不容辞！到是你们，堂堂七尺男儿，如此婆婆妈妈，岂是军人作为？”

　　鲁平听得一怔，忽而哈哈一笑，噌地站起身来，脸上笑容一收，正色道：“既然如此，咱们便说些正经的！”他瞧了一眼稳坐案后的‘大元帅’对宋青道：“下官与兄弟们虽对王妃感激不尽，却也不能因此就信了王妃。毕竟，真假元帅，事关重大，还请王妃见谅！”

　　“那是自然。”宋青道：“我带了曹县千户所两百兄弟来，只为证实真正的大元帅确曾亲赴定陶城，解决灾粮一事。”

　　“若那两百官兵的话你不信……”夏十三突然插嘴道：“那么本大人的话你信不信？朝中谁人不知，夏十三与太子是穿一条裤子的，我夏十三怎会连真假太子都分不清？”

　　“这个……”鲁平很想说，以夏指挥使您的口碑，还真就不如曹县千户所那两百官兵好使。

　　之前，在夏十三等人进了帅帐之后，战船甲板上出现数名普通官兵，他们并不下船，只站在踏板之上，对围在战船前戒备森严的兵士们高喝：“大元帅前去定陶救灾，尔等却违抗军令，私自移兵千里，是何道理？”

　　船下戒备的士兵们自然不信这些人的‘信口雌黄’，大元帅分明就在帐中，何时又去了定陶？然而这些人言之凿凿，说大元帅如何秘密前往济宁调用军粮用以救灾，如何在定陶城中勒令各卫所官兵救助灾民，又如何在回来路上遇伏受伤，身边亲卫死伤大半，这才临时调用了曹县千户所两百官兵随扈。

　　曹县千户所的官兵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慷慨激昂，战船下戒备的兵士却从初时的斥责不信，渐渐变成了专注聆听。

　　这第一批随‘大元帅’而来的兵士，大多来自河南。这些人因之前‘皇上令灾民自生自灭’的传言，而对皇上对朝廷最为不满，因而也是最为拥护回朝辞战的一批人，‘大元帅’自然对这些人青睐有佳，挑选先遣骑兵时，便特意选了水患属地服役的兵士。

　　而这些人中恰恰就有与曹县千户所官兵相识之人，鲁平就是一个。他排开众人，向战船之上的曹县千户所官兵大叫一声：“曹寻何在？”

　　曹寻正是曹县千户，他寻声望去，见居然是鲁平，大喜！

　　二人原本就是同乡，又一起征了兵，年轻时还在同一个千户所待过。他乡遇故，又是同僚，曹寻于是将宁王妃如何找到曹县千户所，如何领着他们救助灾民，又如何困在定陶城，又如何在没米下锅的时候大元帅携军粮而至……

　　鲁平与曹寻是光屁股的交情，自然信得过他，更何况他说得有条有理，动情处更是热泪盈眶，他没理由怀疑。但是帐中的‘大元帅’有九千亲卫随行，有贴身的侍卫统领相伴，也不似是假的。

　　他只怕曹寻是被人骗了，因而，便要亲自去探一探。

　　这一探，他也傻了眼，两个‘大元帅’几乎一模一样，别说他这个不识大元帅的，便是与大元帅相识之人，怕是也不好分清。幸而他真正想探的，并不是‘大元帅’，而是宁王妃宋青！

　　只要宁王妃是如假包换的真货，那么他作为宁王一脉，自然是要站在王妃一边的。更何况，宁王妃还是救了他父老乡亲的恩人，更是没啥好犹豫的！

　　因而，他虽假模假式的要断一断‘大元帅’的真伪，实际上，他只欲在众人面前证明，宋青带来的这个，才是真的！

　　于是，他顺着夏十三的话茬道：“这个，下官自然是信得过夏指挥使！”

　　他这一句话，似乎就此定论，然而子邶却是冷笑一声道：“在下与夏指挥使相比，哪一个与太子更亲近些？”

　　鲁平一噎，这还用说吗？太子的贴身侍卫，自然要比夏十三更为亲近。他正想着要如何圆回这个话儿，后面随他一起来的一个千户却高声喊道：“既是钦定的大元帅，自当该有帅印！听闻那帅印东陵朝只有一枚，谁能拿得出帅印，谁便是大元帅！”

　　这人自作聪明，他却不想，如此明显的一个纰漏，为何两方都不提？

　　鲁平的胖脸一沉，扫了那千户一眼。同时，子邶的脸也沉了下去。反而‘大元帅’不慌不忙道：“本帅曾派亲信去济宁调用军粮救济灾民，因怕当地都司不听从调度，便将帅印交给亲信以作信物，至今亲信未归，那帅印是否被他人劫了，却未可知。”

　　夏十三噗嗤一笑：“听你这意思，有帅印的才是假的？”
　　‘大元帅’一笑，却是看向凌楚宸：“夏指挥使身边这位可拿得出？”
　　“本宫也拿不出！”凌楚宸缓缓道：“但是本宫这里却有两道圣旨！”

　　众人一听圣旨二字，本能的精神一振，纷纷瞪大了眼睛瞧着凌楚宸，就连本着看热闹的兵士们，也都往前挤。

　　凌楚宸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慌不忙的拿出两卷明黄布轴，举起其中一个，对众人道：“这一道，是三月二十，父皇命我秘密去济宁调军粮以救灾民，责令大军继续荆州集结，按兵不动！”

　　他一甩手将圣旨打开面向众人。有识字的自然认得出那圣旨上的内容与凌楚宸说的一般无二，落款日期是三月十九。也就是说，皇上在水患初发之时便已命大元帅前往赈灾，那‘令灾民自生自灭’的谣言不攻自破。

　　识字的兵士小声地念出圣旨内容，周围兵十们听了，议论之声骤起，对皇上和朝廷深感愧意者有之，对圣旨抱持怀疑者亦有之。

　　凌楚宸再将第二卷明黄布轴打开，这一回，却是捧起布轴，亲自宣读：

　　“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朕承洪业，奉宗庙，托于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朕甚忧之。国以人为本，闻有灾当亟救之，朕实不该于此时兴兵伐川，致天怒人怨，令贼臣乘衅纵逆，此乃朕一人之过也。今朕愧省前失，治救灾患以安民，弃青川之战以安军……”

　　竟是一则罪己诏！

　　帐前军士听闻此诏，一个接着一个的跪了下去，就连站在最前头的太子亲军亦全部跪在帐前，待凌楚宸将诏书全部念完，所有军士三呼万岁！

　　至此，再无人质疑圣旨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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