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荆州大营中，不知从哪一处营房中突然流传出三个消息，其一是黄河水患，至河南山东两省数十县受难，朝廷非但没有出粮救济，反而为了不影响青川之战，而封锁灾民聚集的定陶、襄阳二城，欲使灾民自生自灭。
　　其二是太子派秘使赴济宁，以军令调动军粮至定陶、襄阳二城，先行救济灾民，延迟青川之战。天恒帝得知大发雷霆，特派近侍至军中对大元帅加以申饬。
　　其三是皇后与太子妃自请入同泰寺斋戒百日为灾民祈福，此举因与天恒帝秘而不宣的政令背道而驰，亦遭遇了天恒帝的怒斥，下令将皇后与太子妃囚禁同泰寺，并责令太子终生不得与皇后相见。

　　此三则传言甚嚣尘上，加之逐层添枝加叶的演绎，迅速将一个残暴不仁的帝王勾勒得栩栩如生，仿佛天恒帝惯来便是如此专横跋扈，仿佛太子与皇后一向便在这等暴虐凶残的淫威下忍辱偷生。
　　天恒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五，南疆大将沈其佑突然出现在荆州兵营，并当众跪在大元帅帐前，声泪俱下，慷慨陈情。
　　大将军言：天子乃神授天职，当秉承天意。天子无德则必遭天谴，且祸延子民。如今河南山东两地民不聊生，今上不思己过，逆天而行，枉顾灾祸于黎民，大起干戈于临邦，劳民伤财，天怒人怨！臣恳请大元帅以民生为重，顺从天意！尽速搬师回朝，劝谏今上，匡正抑邪，救臣民于水火，还仁政于天下，臣愿以大元帅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大将军涕泪横流，情真意切，让人观之动容、闻之恻隐，元帅帐内也是一声长叹，声音孱弱：“大将军请回吧！君之命，抗之不忠！父之命，违之不孝，大将军可愿本宫沦为不忠不孝之人，受天下人唾骂？”
　　“大元帅此言差矣，君不仁，则臣有劝诫之责，父不义，则子有代偿之任，今上执意杀伐，枉顾生灵涂炭，是为不仁；囚禁发妻，强迫母子分离，是为不义，大元帅怎可任其不仁不义而不尽臣子之责？”
　　大元帅帐中久久无声，大将军则长跪不起。随大将军而来的南疆军将领纷纷跪在大将军身后，继而又有荆州集节大军的将领陆续跪于帐前，一连三天，南疆军和集结的四十万军队的所有将领全部跪于帐前。
　　大元帅终是抵不过一声声‘请大元帅救臣民于水火，还仁政于天下！’的跪请，于三月二十七日酉时，下令即刻搬师回朝向皇上辞战。

　　……
　　在大元帅下令搬师回朝的三月二十七日酉时，路雲正在定陶城为宋青换药。
　　他由付磊和石冲护送，途中碰到一些身染役病的灾民，便移到涂山曾用来安置灾民的山洞里救治，如此耽搁了一夜，便是那一夜，宋青收到药囊，涉险受伤。
　　宋青扫了眼路雲腰间那个崭新的药囊，忍不住问：“你那个药囊不是仅此一只的贴身之物吗？”
　　“是啊！”路雲低头看看自己腰间，笑道：“只不过有了新的贴身之物，那个旧的便被我扔了。”

　　“扔了？”宋青差一点从床上跳起来，她狠狠瞪着路雲道：“你是说，那个把我引去葫芦潭的药囊是被你扔掉的废物？”。
　　路雲眨了眨眼，点头道：“对！那药囊是我爹亲自给我调配的，每三个月都要换一次，每一次所用药材药量都不一样，这一回我去江宁城，已有三个月没回去了，正好路北堂的兄弟去关外取药，我爹便让他们把新的药囊给我带来了，旧的既已毫无效用，自然便扔了！”

　　宋青几乎被他气死！他随手扔了个废物，却差一点害她和太子送了命，世间最憋屈之事莫过于此！她默默调整了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下一回，你再扔东西，最好先把它毁尸灭迹。”
　　路雲听着宋青语气不善，挑眼一瞧，果然面色不虞。他于是嘿嘿干笑两声，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笑容一收，盯着宋青看了半晌。
　　宋青蹙眉：“干吗用这种眼神看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看怪物！”

　　路雲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表情道：“你扣我作人质，让路北堂运药材至襄阳，皆是因这水灾之故，可咱们说定此事，却在三月初，你不会是在那个时候便知晓此地会得此天灾了吧？”
　　宋青心想，比这个还早呢！脸上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不错，正如你所想，本小姐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掛奇门遁甲无一不通……不然，如何能看出你的女儿身？”
　　路雲眉头一拧表示不满，却又敢怒不敢言，只气鼓鼓的嘟囔道：“一个月后的天灾你都能断出来，却为何断不出我路雲有没有真的被劫？”

　　宋青突然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一抬下巴，斜睨着路雲道：“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他们耍诈？我只是想去瞧瞧他们引我出去，打的什么主意！”
　　路雲撇了撇嘴，心里却是深信不疑的。自打经历了这一场洪水，路雲对这个女魔头便多了三分敬畏，七分敬佩。敬畏是因为她未卜先知的本事，敬佩却是因为她的胸襟气度。
　　路雲一直以为宋青拿捏路北堂，不过是为了她宁王府在争权夺利的道路上多拿一个筹码，却没想到她为的只是这一场天灾。

　　虽然她在救济灾民时打出了宁王府的旗号，算是为宁王府得了善名，但先期那一库库存粮和棉被衣物，却皆是她自掏腰包发给灾民，没动用官府半两银子。如此大的一笔开支，若放在别人，恐怕还舍不得拿出来买这个虚名。
　　更何况，宋青不惜以身犯险，一直守在最危险最艰难的灾区前沿，不畏生死，营救灾民，如此大义，对于养尊处优权利在握的贵族，又有几个能够做到？
　　路雲终究是医者仁心，看到宋青等人甘为不相识的平民舍生忘死，成功避免了一场生灵涂炭，他怎能不感动和心悦诚服呢？

　　然而，路雲却不知，宋青用来买粮食和救灾物品的银子，便是倾尽宁王府的财力也不一定拿得出，那些全部都是从沈家和罗定王那里顺来的。这一笔，在宋青看来，也算是劫富济贫，所以她拿得理直气壮。
　　当然，这个事路雲是不可能知道的，便是宁王和太子之辈也未必能猜得出这笔银子的出处来。
　　……

　　宁王在酉时已到了济宁码头，这里停着送太子前来的四条战船，战船上是穿戴整齐的一千京畿卫。太子当日因是秘密前来，便将这些人留在船上待命。
　　如今，宁王持大元帅帅印强势登船，称大元帅受伤、战事有变，着令宁王领战船速回京都。
　　太子原计划只在定陶一日，次日便启程返回荆州军营。却在一队人马返回济宁码头的路上，得知宋青涉险葫芦潭，太子当即改变了路线，并派亲卫去通知等在战船上的京畿卫，责令延迟开船。
　　这一千京畿卫因前日听闻太子去救人，今日听宁王转述太子受伤想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宁王拿着太子的帅印，这帅印是不会有假的。
　　于是，京畿卫整装待发，预备启航。
　　凌楚寒站在船头，回望来路，目光明明是冰冷的，却又似燃烧着火焰。
　　无痕飞身而至，甚至忘记了行礼，便急急道：“主子，梅语不在。”
　　凌楚寒一怔，随即大喝一声：“停船！”

　　……
　　路雲刚走，妖无错便风一般的刮进了宋青的屋子，将信报交给了宋青。
　　第一封是南疆传信，沈其佑秘入荆州，其十万私兵已化整为零于十日前秘密赶往江宁。
　　第二封是陆殉从京城传来的消息，丞相府已被护龙卫暗中监控，沈成书与沈自芳兄弟照常上朝，突厥使臣在会同馆无异状。
　　第三封是西疆传信，哥舒衍领兵四十万压至青川境北，却只按兵不动。
　　宋青看罢，脸色已经变了，忙问妖无错：“太子在何处？”
　　妖无错道：“一个时辰前，已前往济宁码头。”
　　“跟我去追！”宋青咬牙翻身下床，妖无错皱了皱眉头，却未阻拦。
　　……

　　太子的亲卫几乎在一线峡全军覆没，如今身边只剩了二十几人，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往济宁码头，却在经过一处树林时，被绊马索弄得人仰马翻。
　　十余个蒙面人随之现身，却并不攻击，而是拦在路中，为首一人向太子行了一礼道：“请殿下回定陶城休养。”
　　太子因为跑在后面，虽也遭了绊马索的波及，却并未从马上摔下，他一拉缰绳道：“宁王偷走帅印假传元帅令，是为死罪，尔等是想再添一条谋杀太子的罪责么？”
　　蒙面人不为所动，稳如磐石立在路中，开口便只是一句：“请殿下回定陶城休养。”
　　太子面色凝重，对冲出这十几人的阻拦并无把握，却又不得不冲过去，于是冷笑一声，道：“本宫若是不回呢？”
　　蒙面人仍是不慌不忙道：“那在下只有得罪了！”

　　言罢，那十几人已齐齐而动，太子亲卫的反应亦是不慢，不管是马上的，还是落马的，均已拿起武器，迎了上去。
　　两方人马势均力敌，打得难解难分，太子虽端坐马上，却被这三三两两的捉对厮杀围在当中，寸步难行。
　　他只得专注看着场中形势，寻找飞马而出的机会。却不知，在不远的一棵树上，正有一人举起袖箭，对准他的后心。
　　“叮”的一声，按动卡簧的轻微声响，在这刀剑锵锵、呼喝频频的乱局中无人察觉，自然，也无人察觉一只竹箭正悄无声息地疾速冲向太子后心。
　　就在箭尖即将刺入太子的后心时，太子座下那匹马突然前腿一弯，往前扑倒，太子便也跟着往前摔去，那只瞄准他后心的箭，便‘嗖’的一下从太子的头顶上飞了过去。那竹箭的反应也是不慢，在第一箭失手后，第二箭已追击而来，目标正是扑倒在地的太子的后脑。

　　然而，那竹箭虽快，有一匹白马却比它更快，白马如闪电般迎着那第二支箭而来，马上人随手挥出一道银线，那竹箭便‘啪’的碎成竹劈四散而飞。
　　白马却并不停留，迎着那竹箭发出的方向反冲而去，竹箭亦不示弱，一支快似一支地向着那白马射来，却都被马上人以一杆银枪挑飞。
　　竹箭终究拦不住快马，待射箭之人认识到这一点，纵身欲逃时，已经晚了。
　　白马已追至树下。

　　马上人一身寻常布衣，深粟色的长发松松束在脑后，显然是情急之下来不及更衣束发便打马而来。她面色苍白，眼下一圈青黛，双唇干涩无光，即便如此，仍无损她绝美容颜，反而凭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憔悴。可那黑白分明的双眸中冰冷的杀意，却又将这几分堪怜之姿撕得粉碎。
　　树上蒙面的娇小身影倏然一笑：“宋青，你果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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