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归德府，虞城。

　　承影与无伤几日前便已到了虞城，沿着银面铁骑特有的标记找到了龙雀一行。因有路雲陪同照料，龙雀的伤虽没大好，却已可行动自如。

　　凌晨突降暴雨，黄河水位告急。

　　宋青早有吩咐，若遇暴雨倾盆，黄河水位上涨，便由无伤拿着他宁王府仪卫的腰牌到虞城卫借兵，通报附近县郡，指挥百姓往开封方向转移。

　　龙雀与承影对宋青的命令完全是无条件执行的，但无伤却不然，他一直对王妃的这条命令心存疑虑，但因接到的只是命令却未曾见到王妃本人，而无法求得解释。他是宁王府仪卫，若是动用仪卫腰牌，那他代表的就不是他个人而是整个宁王府，若只牵涉到他个人，那他亦可无条件服从王妃调遣，但若牵涉到宁王府的利益，他至少得问清缘由才可行动。

　　他的踌躇不定，令龙雀极为不满，劈手便要夺他腰牌，无伤自然不给，二人竟就动起手来。

　　承影一把掀翻了桌子，桌上的茶壶茶杯碎了一地，也成功的拦下了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

　　承影怒视无伤：“我知你担忧何事，你是怕这河水不涨，洪水不来，你假传消息便会牵连宁王府获罪。”

　　无伤并不争辩，算是默认了。

　　承影冷笑：“是你宁王府的前程重要？还是万千人命重要？”

　　无伤叹了口气道：“并非我枉顾人命，咱们再等一等不成么？王妃或可运筹帷幄，又怎算得出天地造化？”

　　龙雀气得：“听你这意思，是怀疑我家小姐故意陷害你宁王府不成？”

　　无伤大怒：“你若非要如此断章取义，我亦无话可说。”

　　承影压了压火气，对无伤道：“你可见过黄河水患？我父母兄妹皆死于黄河水患，那水势来时，哪容你再行筹措，铺天盖地的洪流，万顷良田眨眼间便成了汪洋，人，在那山一般压下来的水波中，没有半点抵抗之力，侥幸没被水流拍死的，也被冲没了大半条命！运气好的，抓住块浮木逃过了被水淹死的劫难，但若无人搭救，人在那一望无际的黄水汤子里，迟早也会被冻死，饿死！”

　　承影说到此处已是满面泪痕，她一把抹了泪，看着无伤：“你若还不肯去，便把腰牌给我！”

　　无伤亦有所动容，他用力捏着腰牌，捏得指尖泛了白。

　　龙雀一跺脚：“你还跟他啰嗦什么？抢了便是！”

　　“我去！”无伤不等龙雀动手，一转身冲入了雨夜中。

　　……
　　天恒二十六年三月十九日子时，河南山东两省交界遭遇百年不遇之暴雨，同时黄河水量暴涨，水流湍急势若奔马，终在虞城一段冲毁堤坝，河水倾泻而出，两个时辰不到，已有十几个县被洪流吞没。

　　这一处天灾突至，祸及百里。千里之外的皇城，却是清风细雨，浑然不知。

　　三月十九日卯时正，南城门外，九千直隶亲卫整装待命，太子一身戎装，甲胄加身，牵马立于军前。

　　天恒帝领百官于城门亲饯，江宁百姓夹道相送。

　　鼓乐齐鸣中，天恒帝赐酒三杯，大元帅一饮而尽。赞礼官唱诺吉时到，元帅正待翻身上马，忽闻一声烈马长嘶，远远自城门之内铮铮而来。

　　皇城之内，寻常人不得纵马疾驰，更何况今日是大元帅出征之日，皇城内商户皆闭市不出，由城门至宫门官道两侧皆有宫禁卫把守，究竟何人胆大至此，在皇城内纵马狂奔不说，竟连宫禁卫都拦他不得？

　　众人皆被这突兀的马蹄声吸引，连天恒帝都蹙起眉头。然而，从城门里奔驰而出的，却只是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

　　一队宫禁卫在马后狂追，然而两条腿又如何追得上四条腿？更何况，这匹白马并非寻常快马，而是千金难得的宝马照夜狮子。

　　百官之中多数都曾随皇帝饯送镇西将军宋啸风，也皆记得这匹白马便是宁王妃宋青的座骑，可传言宁王妃不知去向，为何她的马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呢？

　　小白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提到此事，陆殉恨不得剁掉自己的一双手。他本以为今日太子出征，举城闭市、万人空巷，正是偷走小白的大好时机。

　　却不想，他费尽心机混进王府，牵着小白刚刚打开临街角门，那小畜生竟然前蹄一扬，丢下他狂奔而去。

　　陆殉一路狂追，直追至官道却又不得不停下。官道两侧皆有宫禁卫把守，小白那速度，不说快如闪电，甩开那些戒备森严的宫禁卫可是轻而易举，可是，宫禁卫敢大张旗鼓的追，但他陆大爷却是不能的。因而，陆殉只能眼睁睁瞧着小白往城门奔去，自个则心急火燎的从小巷子里迂回前行。

　　小白为何会脱缰而去呢？因它听到了战鼓声。咚咚的战鼓声，让它以为宋青便在前方战场等待着它。

　　于是小白一路狂奔，避开官道上宫禁卫的围堵，几乎是畅通无阻的出了城门。

　　然而城门外，却没有战场，更加没有宋青。小白在大军之前转了几圈，仰天一声长嘶。众人默默无语的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就连天恒帝都没有出声。

　　太子自然也认出了它，他轻轻一笑，唤了一声‘小白’。

　　小白闻声望来，竟然甩着尾巴奔上前去，在凌楚宸伸出的手上嗅了嗅，又在他颈间蹭了又蹭，像是一条讨好主人的狗。

　　众人惊异地看着这一幕，就连天恒帝也看得目瞪口呆。

　　太子是最为惊奇的，他只见过小白一面，而那一面小白有没有看见他还很是难说。可如今看小白这副模样，倒像把他当成了主人。太子既惊且喜，莫名的觉得自己与宋青又亲近了几分。

　　他想了想，对小白说：“你可愿随我而去？”

　　小白似听懂了他的话，仰头打了个响鼻，围着太子踩了一圈的碎蹄子印。

　　太子轻笑，摸了摸它脖子下的棕毛，道：“那咱们，便一道吧。”言罢，他纵身跳上小白的背，小白竟然温柔的轻嘶了一声，乖顺的任他拉起缰绳。

　　远远混在人群里的陆殉看到这一幕，差一点惊掉了下巴，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是看错了，可再一睁眼，太子依然坐得稳稳当当！陆殉一个趔趄差点儿晕倒在人群里。

　　小白竟然就那么温顺的让太子骑上了它的背！

　　陆殉觉得这事有点离奇了！

　　小白性子烈，不是一般的认主，除了宋青与洛师傅，它谁都不让碰，就连每日照看它的承影和龙雀，若没有宋青的嘱咐，也不敢上它的背。

　　陆殉咬牙切齿地瞪着小白，你见色忘义不要紧，别把你陆爷搁进去啊！你跟着小白脸去了，陆爷我这可要如何向大统领交待呢？难不成要跟去大军之中硬抢？就是硬抢也要小白大爷你，愿意跟咱们走啊！

　　陆殉暗自捶胸顿足，可这一边，送行的百官可是炸了窝。先是太子太傅谢尚文突然双膝跪地，向天一拜，老泪纵横道：“天降宝马于大元帅，这是天慰我东陵正义之师，定然马到功成，旗开得胜！”

　　老大人如此一煽乎，送行的臣子扑拉拉跪了一片，皆是一脸激动地向天叩谢，诸如：天佑东陵、天降福泽一类的溢美之辞，毫不吝惜的献给了这场征战。

　　而对于这匹马的真正来处，不管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部选择忽略。于是，小白便在一众臣子的称颂中，成了无主之马，天降神驹！

　　可笑的是，就在距皇城千里之外的河南山东交界之地，百姓们正被天灾蹂躏得奄奄一息，这当真是莫大的讽刺！

　　……

　　太子出征的吉时，亦是皇后携太子妃入同泰寺持斋祈福的吉时。

　　同泰寺为皇家寺院，与之前太子禁足的栖霞寺不同，是仅供皇家祭祀、祈福之用，虽当中僻有经院可礼佛把斋，却也只针对宫中女眷。

　　因皇后与太子妃的百日祈福，同泰寺特打扫出四套小院儿，以安置皇后、太子妃、及随行的宫人。

　　寺庙清苦，即便是皇家寺院，也是简洁朴素为先。院中既无赏玩之花草，屋内亦无奢华之锦饰。
　　沈青瑶站在门口，用帕子捂着鼻子，做了半晌的心理建设，还是没勇气再往里多走一步。

　　“皇后娘娘！”身后有宫人的请安声，沈青瑶赶紧转身往皇后身边紧走了几步，撅着嘴儿报怨：“母后，这里如何能住？”

　　皇后恨铁不成钢的扫了沈青瑶一眼，又抬手挥退了院里宫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是想住得安乐，还是想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母后，”沈青瑶咬了咬嘴唇试探道：“今日宸哥哥出征，若将此事告知于他，也让他征战在外有所牵挂，他是您儿子，又是我夫君，我不信他那般恨心不要我的孩儿。”

　　“青瑶！”皇后喝斥，又自觉声高，往院门处瞧了一眼，方道：“你肚子里的孩儿关系到我沈家后世荣宠，莫要掉以轻心。宸儿虽不是心狠的孩子，但你怎知他不对皇上说？”

　　沈青瑶闻言脸色一黯，也没了挑三捡四的心情，只郁郁道：“皇上为何要与沈家为难，宸哥哥还不是沈家血脉……”

　　“闭嘴！”皇后怒斥，本想再教训她几句，却是突然间连自己也没了那个气力。太子虽是她的儿子，却是自小在皇上身边带大，二十几年来，她见儿子的次数都是有限，如今儿子的做派，越来越像他的皇帝老子，再这样下去，恐怕沈家一门当真危矣！

　　“母后，”这时沈青瑶却又小声道：“有一事我始终……也不知是否要紧……”她顿了顿，脸色微红，见皇后蹙眉瞧她，咬了咬唇，一狠心道：“我趁宸哥哥酒醉，给他下了药，之后便有了身孕。”

　　她没有说完，一张脸已涨得通红。而皇后却已变了脸色，一把抓住沈青瑶的手腕：“你怎可这般待宸儿！”

　　沈青瑶被皇后的反应吓了一跳，却也很是委屈：“那宋青说，若在男子身上做些手脚，也可令女子无孕。我思来想去，宸哥哥有一样确是怪异……每回事前他总要先行沐浴，沐浴后身上总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像是柑桔的甜香。我……我怕是宸哥哥果真在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便趁他酒醉之时，给他下了药……母后，我下的不多的，只让他来不及去沐浴……”

　　“柑桔的甜香……”皇后喃喃重复，蹙眉凝思一阵后脸色骤变。

　　沈青瑶委屈地看着眼神放空的皇后，忍不住拉她的衣袖：“母后……母后，我真的只是想试试，不成想，只试了一回便果真有了。”

　　皇后的目光渐渐恢复焦距，突然哼哼的冷笑起来。

　　沈青瑶不知所措地瞧着她，一阵语无伦次：“母后，这不关我事的！若不是那宋青，对，是宋青，若不是她挑唆，我也不会……”

　　“你是说，宁王妃宋青？”皇后突然道。

　　沈青瑶点头。皇后的目光渐渐变得凌厉，咬牙切齿地重复了‘宋青’二字。

　　良久，她对沈青瑶道：“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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