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一夜未眠又殚精竭虑，宋青早已不支，再加上被毒药拿着，她更是连眼皮也抬不起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在轿子里便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她已躺在一张温软大床之上，床上轻纱幔帐，似是女子闺房。

　　宋青睁眼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去摸靴筒，待发现那尚未干透的靴子仍穿在脚上时，这才稍安了心。随即又不免懊恼，这种情势下也能睡得死沉，当真是太过大意了。

　　“醒了？”

　　宋青被这一声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竟没发觉屋中另有他人！不过待听出了此人声音，才暗暗嘘了口气，原来是妖无错。

　　宋青吃力的爬起来，见妖无错脸上仍然蒙着那块黑巾，想来这沈其屾还算规矩。

　　“我睡了多久？”
　　“大概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宋青惊道：“那凌楚寒到了？”
　　“不知。”

　　宋青想了想，盘膝闭目检视了一下内息，不但仍然无法动用内力，竟好似比之前更加滞涩。

　　妖无错缓缓道：“寻常软筯散过了三个时辰，差不多也就无甚效用了。此毒却是中毒愈久，症状愈重！”

　　宋青睁开眼，颓然叹了口气：“怪不得沈三会放心的将咱们放在这儿。”

　　“这个人，很棘手。”妖无错道：“没人会在咽喉捏在别人手中时，不紧张不惧怕，即便能依靠意志不表现出来，但脉门的跳动却骗不了人。但是那个人，却是丝毫没有，没有紧张，没有惧怕，就连脉动也没有变化。好似那性命是别人的，与他毫无关系。”

　　“所以我不敢拿龙雀的命跟他赌。”宋青苦笑：“若他是个怕死的，也就没有算计咱们的机会了。”

　　言犹至此，二人皆是一阵沉默。如今情势，他两人反而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若不得解药解得此毒，别说逃走，怕是连走出这个屋子都是奢望。

　　正无计可施间，远远一声鹰啼划过，虽几不可闻，却令宋青与妖无错二人精神为之一振。

　　妖无错从怀中掏出一只细小的银哨子，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声，古怪的‘嘶嘶’音蜿蜒而出，须臾，便有一声鹰啼回应，听声辩位，已然近了不少。二人喜上眉梢，宋青道：“不可轻举妄动。”妖无错点头，遂又将哨子放至唇边，长长短短地吹了几声，便又听一声鹰啼，那叫声已然便在屋顶上空盘旋了。

　　妖无错将银哨收起，对宋青道：“金子到了宿州城，龙雀该是没事了。”

　　宋青却仍是懊恼不已：“龙雀伤得不轻，咱们的药只可保一时之命，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给她找大夫抓药。唉！若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凌楚寒的船上，至少还有个路雲。”

　　妖无错道：“未必！以沈三的做派，定然也在船上留着后手。”

　　宋青默然不语，无论如何，落到这般境地，她的自大外鲁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重生以来，她几乎一直是顺风顺水，以至于她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却忘了，她之前之所以能够无往不利，大都是拜前世经历所赐，让她能料敌之先。可如今，这一切皆与前世毫无瓜葛，没有半点可借鉴之处，若还是那般自作聪明，怕是当真要栽在这一趟了。

　　宋青沮丧之极，不禁想起洛天涯。

　　自七岁起，她便随洛天涯习武修文，在她的印象里，洛天涯文武皆精、见多识广，一直都是。却从未想过，她初识他的时候，他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便是那十七八岁的师傅，已经开始告诫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对万事万物心存敬畏，包括你的敌人。

　　这话她总是听过便罢，从不以为然。尤其是在她率领银面铁骑大败哥舒衍之后，更是觉得，天下英雄也不过如此。乃至后来进了宫，被关在东宫不谙世事，直到身死，她都没有深刻认识到，世事可以变化无常到猝不及防，人心可以复杂难测到出乎常理。

　　此时此地，再想起师傅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她惭愧以及。若是师傅在此，定然会对她失望吧？只是……一晃数月不见，也不知师傅身在何方。

　　宋青颓然靠在床畔，仰头盯着重重叠叠的流苏，黯然神伤。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神游，脚步声由远而近至门前停下，既而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宋青坐真了身板，与妖无错对视一眼，便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正是沈其屾。

　　这位公子依旧一身粗布麻衣，眉眼带笑。但宋青却从他那招牌笑容里看出了几分勉强，她心中一动，莫不是，凌楚寒那一边有了动作？

　　然而，沈其屾来谈的，却与凌楚寒无关。

　　“在下方才得到消息，前日黔州都司指挥使姚谦快马急报送至御前，称南疆王兵败而走，被青川国主收为上宾。”

　　宋青听罢眉梢一挑：“收为上宾？姚谦又如何知晓？”打仗的是沈其佑，阵前的军机形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姚谦来报。

　　沈其屾苦笑：“他不必知晓，只需让东陵朝堂知晓便可。”

　　宋青一点就透，愕然道：“你是说……皇上，想对青川用兵？”

　　沈其屾点头不语，宋青却恍然大悟。

　　难怪此时的沈其屾忧心忡忡，与几个时辰前的笃定自信判若两人，若皇上当真有西伐青川之意，被战事波及者，首当其冲便是沈其佑！只是，令宋青不解的是：“皇上怎会突然想对青川用兵？”

　　沈其屾：“此刻想来，也并不突然。该是打突厥使臣来访之日，皇上便有此意了。”

　　宋青凝眉沉思。哥舒衍说，突厥用来换取她的条件是天恒帝在位时永不相犯。单凭这一点承诺，便可令天恒帝徒生攻打青川之意了么？定然不会！别说她宋青尚未被突厥纳入囊中，即便果真如了突厥的愿，天恒帝也不会那般轻信突厥，这当中必然还有她所不知的内情。

　　沈其屾见宋青久久不语，突然道：“青川自三年前夏侯炎篡位，便已三分而制。原青川国东南的大部分地区，亦为最富饶之地，依旧以成都府为国都，尊夏侯炎为帝。而八颜喀拉山以西，却一分为二，西北一带由十五皇子夏侯煜所辖，与东凌以祁连山相隔。西南却是由七皇子夏侯炀盘踞，与哥舒衍拿下的西域十八城咫尺相望。”

　　沈其屾说到此处，突然顿住，别有深意地看着宋青。宋青心中冰凉，不禁看向妖无错，见其也以同样凝重的目光回望，不由沉声道：“皇上欲与突厥结盟，合围青川？”

　　沈其屾：“在下也只是猜测，但若当真如此，宋家与沈家又有何不同？”

　　宋青心中的波动一时无法平复，只得微垂了头掩饰骤变的脸色。

　　自从两年前哥舒衍在西域攻克十八城，突厥便已在西域这十八个城池驻军，与北方的突厥王庭遥遥相望，被称为西突厥。

　　若天恒帝当真与突厥达成了某种共识，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与西突厥合围青川。亦即由西突厥攻克夏侯炀，以沈其佑为主的东凌军攻打夏侯炎，而西北方的夏侯煜，定是由宋家军独扛大旗了。

　　若天恒帝打这场仗的其中一个目的，是为了消耗沈其佑南疆守军的实力，那么宋家军的处境又有何不同？

　　“宋家军死守长城一线，若因青川战事枉动，万一突厥出尔反尔，趁机过阴山闯长城，那我西北岂不是腹背受敌？如此后患无穷之计，皇上必不会草率。合围青川一事，也只是猜测罢了。”妖无错见宋青惴惴不安，不由出言安慰，他说的确也有几分道理，连沈其屾都不免多看了他几眼，诧异这个言语精贵的人原来也能说出这么些话来。

　　然而，宋青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

　　前世，宋青便知天恒帝的志向是一统东州大陆。当年太祖爷平息诸侯之乱，建立东陵朝，却唯独止步青川，任其苟延残喘，这难免被后世帝王看作一处遗憾。而近年来青川的内乱纷争，在天恒帝看来，实乃青川气数已尽，便该能者得之。因而天恒帝欲取青川一事，虽在宋青的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内有与世家大族的博弈，外有突厥的虎视眈眈，天恒帝一直没有腾出手来执这一盘棋。而今突厥主动求和，不仅愿意休战，还可共谋青川，而这当中唯一付出的，只有一个宋青，这便宜买卖，天恒帝不动心才怪。

　　宋青心中明白，这猜测虽不全中，亦不远矣。何况沈其屾有此一猜定然还有她所不知的内情。那么沈其屾突然与她说起此事，难不成……

　　沈其屾果然道：“王妃若也觉在下猜测得有理，那便不妨听一听在下的提议。”

　　宋青：“说。”

　　沈其屾缓缓道：“据在下所知，宁王妃与宁王并不和睦，甚至可说是貌合神离。当初宁王妃被指婚太子，若王妃心慕位高权重，则嫁与太子远胜于宁王，然而，宁王妃却偷梁换柱选了宁王，这足可看出王妃志不在天下，而只想为宋家求得一隅安枕。”

　　宋青冷笑：“那又如何？”

　　“既如此，那宁王可给得宋将军的条件，我沈家也给得起。”沈其屾笑意一收，温和的目光倏然一冷，阳春白雪立刻化为硬冷坚冰。

　　宋青暗自冷笑，果然，沈其屾是想拉她下水了。她不紧不慢地道：“好大的口气，却不知沈家这底气从何而来，难不成，是想给这东陵江山更名改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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