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林大人字字铿锵，微眯双眼盯着那渐渐清晰的姣好轮廓，却见对方偏头一笑：“辽军纵然对山西河南秋毫不犯，我宋家军至今也未踏足中原半步，何来言而无信之说？再说了，林大人与宋将军的和议，又与我宋青何干？”

　　林大人脸色一沉：“宋少将军难道不是宋家军？”

　　“呵！”宋青哂笑一声道：“这整个东凌谁人不知，我宋青早已嫁作宁王妃，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宋青早已不是宋家人，自然做不得宋家的主！林大人若忘记了，不如问一问你身旁的那一位林夫人，她……可是在本宫身边伺候多时的！”

　　话音未落，便引来一片哄笑之声。瑟缩在林大人身边的女子突然昂起一直低垂的头，上前一步厉声道：“宋青，任你如何强词狡辩，也改变不了你父女俩背信弃义、卑鄙无耻的事 实！”

　　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指责，令乌篷船上众人愤然而起，叫骂着便要冲上来。宋青却是不急不怒的拍了拍手，周围立即安静下来。只听她慢悠悠道：“背信弃义……骂得好！与林大人履背其主、卖国求荣的无耻行径相比，宋青可当真是自愧不如！”

　　“你……”林夫人怒目圆睁，混身颤抖：“你休要血口中喷人！阿允他是……”

　　“红绡！”林大人一把将夫人扯到身后，面向宋青：“如此说来，宁王妃这是铁了心要趟这趟混水了？”

　　“不然呢？”宋青两手一摊：“我费这么大劲儿摆了个连环阵，不就是为了将你逼出来，干干净净的送来曲山弯？”

　　林大人的瞳孔骤然一缩，绷紧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变化，被他扯到身后的林夫人却是大惊失色：“阿允，咱们……”

　　林大人不着痕迹地捏住夫人的手臂，却冲宋青哈哈一笑：“亏我还自比周公谨，却原来是宁王妃摆的一手引蛇出洞，当真是好手段！”

　　“林大人过奖！宋青只是占了敌明我暗的便宜！”话虽如此，宋青的语气却没有半点客气。

　　“的确如此，宁王妃这一招一式显然是针对林某有备而来……”林大人道：“林某自认此番谋划不可谓不周全、行事不可谓不隐密，却不知宁王妃如何窥得先机？”

　　宋青笑道：“这还要感谢林大人主动放出辽兵入侵的消息。”

　　林大人冷笑：“我虽在各个要道安置了杀手，但又有谁能拦得住陈隐？与其让陈隐将消息秘密呈报给皇上，让他先一步想好对策，倒不如直接把消息送上大殿，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所以，放过去的军报，林某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说得好！”宋青拍掌称赞，却又眉梢一挑：“陈隐这一趟，确是给了林大人顺水推舟的方便！不过……即便没有陈隐跑这一趟，你也会将消息散播出去！若不然，你又如何混在逃亡的百姓里南下？”

　　林大人微挑的唇角缓缓拉平，凌厉的目光如两道利箭，直指宋青。后者则波澜不惊的微微一笑：“林大人心知再怎么隐瞒，也无法滴水不漏的渡过黄河，这才故意使辽军让过运河一线，致大批流民沿运河南下，林大人也好混在南下的百姓里绕道黄河南岸，与辽军主力内外夹攻……”
　　“林某处心积虑，想不到竟被宁王妃一眼看穿！”话虽如此，林大人绷紧的脸色却反而放松下来，他双手抱拳深施一礼：“在下佩服！”

　　“诶！”宋青一摆手：“林大人急什么？宋青的话还没完呢！”

　　林大人微垂的眼皮‘突’的一跳，不着痕迹的往前方水面一扫，继而挺直了腰身，似笑非笑的望着宋青。

　　宋青犹似不见，兀自道：“宋青方才所言，只是林大人原本的计划，却因陈隐而出了一点偏差，提前曝露了辽军行踪，使得辽军无法依计划抵达黄河北岸。所以林大人索性将辽军主力驻扎在卫河北岸，用以牵制东凌兵力，而林大人自己则领一队奇兵，意欲……直取皇城！”

　　‘直取皇城’这四个字一出口，整个水面都安静得鸦雀无声，就连水浪拍打船舷的声音都已然不见了。

　　沉寂半晌，林大人忽然哈哈大笑：“我这十八条船上统共不到五千人，直取皇城？宁王妃未免太看得起林某了！”

　　“若是……”宋青缓缓道：“有直隶留守卫做内应呢？”

　　“哼！”林大人冷笑一声，突然手臂一抬，船上的弓箭手刷的拉紧弓弦，林大人道：“宁王妃竟然打探得这般清楚，林某更加不能放你活着离开！”

　　他高抬的手臂猛然落下，那数十名蓄势待发的弓箭手齐齐撒手放箭，箭如流星挟着凌厉风声直取宋青。

　　与此同时，之前收起的风帆‘呼啦啦’全部抖开，舱下数十只船桨翻飞如蜂翅，为本就顺风顺水的行船加足了马力，追随着离弦之箭陡然向前方窜去！

　　前方是将谷口堵得严严实实的数十条乌篷船。

　　单薄小巧的乌篷船，与这高大坚实的商船相比，本就是卵石之别，如今又借了风势水势再加之人力相辅，光凭这速度冲力便可将一众乌篷小船碾成碎片。

　　林大人的目光始终盯着小船之上的宋青，见其手舞银枪轻轻松松挡开了第一轮箭雨，见其纹丝不动的立在船头似笑非笑地盯着恶虎扑食般碾压而至的大船……

　　林大人的心忽的一沉！

　　他的大船冲势迅猛，船头冲开的波浪已然将那些乌篷船掀得飘飘摇摇，熊熊燃着的数十只火把已被打灭了一半……但是那一只只乌篷船却丝毫没有避让的动作，就连小船上姿态各异的‘船夫’们，也都各安其位，气定神闲地盯着于其而言正在步步近逼的庞然大物……

　　‘连环计’这三个字如闪电般划过脑海，让林大人机灵灵打了个冷战——宋青反用连环计诱他至此，又怎会毫无准备？亏他还自做聪明引她叙话来拖延时间，算准了距离以使其措手不及，可此时此刻，莫说宋青，就连那些‘乌合之众’，都未有丝毫措手不及的慌张！

　　林大人心知自己恐怕又中了宋青的计，但此时船速全开，便如箭已离弦，再想叫停已是不能。哪怕前头等着他的是有死无生的陷阱，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冲进去！

　　然而，前方并无陷阱。

　　就在即将冲进谷口时，疾速前冲的商船倏的一顿，便如疾速狂奔的骏马突然被扯了缰绳，船头高高窜起又啪的一声砸下水面，继而整个船身打了个旋儿，摇摇晃晃的横在了河心上。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船头的弓箭手已然被甩下去好几个，就连那些经验丰富的船工们也大都横七竖八的掀翻在船板上。众人尚来不及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却只听‘砰、砰、砰’巨响连连，尚在打转的船身忽然之间就没了半边。

　　破裂声、落水声、呼救声、惨叫声……混杂一片，林大人却已无力分辨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当第一声巨响传来时，他便被巨大的冲力抛飞出去，他唯一能够做得到的，便是将林夫人紧紧护在怀中。

　　不断加重的窒息感几乎夺去了林大人全部的气力，但沉浸在冰冷河水中的头脑，却是无比的清醒。那一声声几乎同时出现的巨大撞击声，那一个个来不及反应便被抛进河水之中的兵士和船工，足可将他未及看清的景象描摹清晰——十八条战船改装的商船同时加速，首尾相接全速前冲，却不知头船为何突然停住，如此之近的距离如此之快的速度，使得后面的十七条船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一条条战船，如同自相残杀般撞得粉身碎骨！

　　林大人虽不知宋青以何种招术使他的头船突然停下，却心知这一次的计划再不可继续。他向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自然晓得当如何取舍。因而他不做片刻犹豫，在落水前的一瞬间，已看好了逃生的方向，待下坠之势稍缓，便拉着夫人一起，往数船相撞之处潜去，那一处船骸堆积，尸身无数，谁又能分辨出漂浮在漆黑水面的是哪一个？

　　林大人所想本来不错，他与林夫人两个的水性也足可支撑……如若他遇到的不是薛家兄弟。

　　薛家兄弟此番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在船破之时盯紧林氏夫妇，不被他们从水路逃脱了去。在水中被薛氏三龙盯上的人，哪里还能逃得掉？

　　林大人夫妇尚未将一口气用完，便已被薛氏兄弟一人一个提到了乌篷船上。

　　林大人呛出了几口水后，头脑也渐渐清晰，他转眸四望，果然如他预料，水面上四处漂浮着撞成碎片的船只残骸，当中掺杂着已无力挣扎的辽军和船工的身体，也不知是死是活。

　　此番跟林大人南下的，是萧桀最得意的一队精兵，这些人刀马骑射样样精通，却唯独不善水性。他们本该是战场上至胜的奇兵，却因他的谋算失误，而葬身于滚滚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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