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青川夔州，因与东凌荆州接壤，又有长江通连两地，因而少不得要在巫山关口埋下重兵，尤其战事一起，青川怕东凌自此地运兵入川，更是严加防备，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自打东凌向青川进兵以来，多有青川境内的商贾富户欲借此线逃往中原避祸，把守关口的总兵初时并不准放行，却拦不住底下的官兵私自收授钱银暗自通融。久而久之，总兵也想通了，他们只管把守关隘，东凌那边一只苍蝇也不放进来，至于出关，上头既未曾指示，下头自可便宜行事。

　　于是，买关出川便成了巫山关口官兵们的一笔不菲的收入。

　　这一日，把守关口的官兵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却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的老朋友——夔州首富卢大官人。

　　卢家世代居于夔州，又常与中原往来买卖，因而不但夔州各级官吏皆与卢家相交甚厚，就连荆州府的相关官员，与卢大官人也是称兄道弟的关系，更莫说那把守长江关口的长宁卫，基本就是卢大官人用银子喂出来的鹰犬。

　　卢大官人前往东凌，当是再正当不过的事，只是……战事初起之时都不见卢大官人出关，而今青川初定、战事已停，为何卢大官人反到要前往东凌？

　　守关的官兵虽有不解，却也并不多问。总兵大人亲自为卢大官人的商船送行，还好心的交待了一番：“今时非常日可比，荆州那边恐有变化，卢大官人若觉不妥，速速回返关口，自有兄弟们在这厢接应。”

　　卢大官人自是千恩万谢，匆匆忙忙的起了锚。

　　商船顺流而下，很快进了东凌的辖域。站在船头的卢大官人煞白着一张脸，双手紧紧抓着船畔栏杆，即便如此，那颤抖的双腿仍是时不时的打一个千儿，说不定哪一刻便会跌倒下去。

　　“你慌什么？”身侧一身家常装束的女子慢条斯理道：“只要过了长宁卫，便还你父子自由。”
　　女子的声音极其悦耳，吴侬软语别有一番娇柔，卢大官人听了却只觉汗毛倒竖，双腿一软险险就跪了下去。

　　女子眼急手快的一把拖了他的手臂，笑了一声：“不是说那长宁卫与卢大官人亲如一家么？既是归家你怕什么？”

　　卢大官人垂着头，不敢与那女子对视，只哆哆嗦嗦道：“女侠容禀，如今战事吃紧，长宁卫添了不少兵将，早非在下所熟识那些，唯恐误了女侠要事……”

　　正说着，便见前方并排三条官船迎面而来，船上旌旗招展，斗大的一个‘凌’字极为醒目。待到近时，三条官船一字排开，招呼着卢家商船停船靠岸。卢大官人一瞧，顿时就要哭了出来，那些人竟然没一个是熟识的！

　　“稳住了，自然无事！”身旁女子一把扯了卢大官人，看似偎在其怀中，实则是架着他几欲瘫软的身躯。

　　此时，十几个官兵已跳上卢家商船，为首一人穿着千户官衣，目光从卢大官人脸上一扫而过，却在他怀中的女子身上逡巡良久，而后嘿的一笑：“过江逃命的？”

　　卢大官人赶紧陪上笑脸：“对的对的！还请大人通融！”说着，便向怀中掏去，无奈手抖得厉害，掏了半晌也掏不出东西来。

　　“官人莫怕！”怀中女子轻轻握住卢大官人的手腕，而后媚眼一挑，却是看着那千户道：“这位大人看着如此面善，定不会为难咱们。”

　　“对的对的……”卢大官人终于掏出了一只精巧的檀木盒子，双手捧了往那千户面前一递：“请大人笑纳！”

　　千户的一双眼在那女子脸上转来转去，他身后的一个小随从上前接了卢大官人的盒子，打开一瞧，登时双眼放光：“大人，您瞧，好东西！”

　　千户这才收回目光，扫了一眼那开了盖的檀木盒子，见里头放着两颗圆润的夜明珠，足有鸡卵那般大小。

　　千户心中一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瞥了那随从一眼，随从立即将盒子收了，却对那卢大官人道：“如今两国交战，你既自敌国来，或是奸细也未可知！”

　　卢大官人一听赶紧躬身到地：“冤枉啊冤枉！小的只是来中原避兵祸，并非奸细啊！”

　　千户嗤的一笑：“是与不是，要等查过才算！”

　　于是，十数名官兵齐齐向船舱涌去。卢大官人汗如雨下，他怀中的女子也是脸色微变，急急上前一把扯了那千户的袖子，笑道：“大人何必如此费事，咱们是不是奸细，还不是大人您一句话的事？”

　　千户一伸手挑了那女子的下巴，拇指在那女子细滑的颊畔磨娑着：“你到是上道！可惜军令如山，大人我也是身不由已……”

　　女子暗咬银牙，却也不得不装出一幅笑脸，一扭身躲了那千户的手，对卢大官人嗔道：“你瞧，定是咱们孝敬的不够，让大人怪罪了，官人你到是说句话啊！”

　　卢大官人赶紧道：“这个……在下在荆州城中有一幢宅子，若大人不嫌弃，就当个见面礼，不知大人……”

　　千户闻言哈哈一笑：“不急不急，就算是做戏也得做得到家才是……”

　　卢大官人闻言松了口气，心知这些当官的总要做出点样子给底下人瞧，想必也就是走个过场。可旁边的女子却是脸色一沉，默不作声地往那千户身后走了两步。

　　此时，船舱里的人已系数被官兵们赶上了甲板，不多，连大带小一共五人。头一个是个身材高大的精壮汉子，扯着一个十来岁的胖小子，那孩子似是被这阵仗吓得不轻，埋头在那汉子的腰身里小声的抽噎。他们身旁是一对母子，女人虽是布衣荆钗却难掩身段婀娜，她怀里紧紧搂着个熟睡的娃娃，将头垂得极低。在女人身后，站着一个纤瘦的年轻男子，男子虽看似恭谨的微垂了头，但一双长眉却是高高挑起，偷偷抬眼窥伺四周。

　　卢大官人看到那胖小子头也不敢抬的模样，眼圈一红便要冲上前去，却被身边的女子扯住了后襟，卢大人一僵，定在了原地不敢再动。

　　女子袅袅婷婷地上前几步，对千户道：“大人您瞧，除去外头这几个船工，我家官人只带了这么几个人，除了两个小少爷，就是随从和乳娘……”

　　“随从……乳娘？”千户的目光从那汉子身上扫过，落在那‘乳娘’身上：“抬起头来。”

　　那乳娘闻言反而头垂得更低，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她后面的年轻男子轻轻一推她的腰身，在她耳边道：“大人让你抬头，你就抬头给大人瞧瞧。”

　　这年轻男子一开口，立时就引起了千户的注意，千户的目光越过那个不肯抬头的乳娘，径自落在那个年轻男子的脸上，那虽是一张男人的脸，但眉眼之间竟含着几分女子的妩媚，千户盯着那男子看了半晌，忽而眉头一动，微眯的眼睛里似乎有一道精光闪过。

　　年轻男子眼瞧着千户神色不对，微微低头向前头的‘乳娘’道：“阿姐，你快抬头让大人瞧瞧，别让大人等急了。”

　　“阿姐？”千户低声喃喃，一把捏起那‘乳娘’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却是一张不美不丑毫无特色的脸。

　　千户眉头渐渐收紧，似对这张脸很是失望，却又极不甘心的盯着那张脸看了又看，突然眉梢一挑，指尖在那‘乳娘’的耳根处狠狠一搓，‘乳娘’惊叫着闪躲，却终是晚了，一片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就被那千户一把扯了下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似被点了穴道，呆立在原地，由远及近只闻得一声声的抽气声。不为别的，只为那‘乳娘’的容貌实在令人意外——意料之外的美！

　　因了这美，卢大官人那本就七上八下的心，更是高高的悬了起来。他绝想不到，那其貌不扬的女人居然拥有这样一张冠绝天下的容颜！所谓红颜祸水，倾城之姿本就是淫恶之源，如此鬼鬼祟祟的遮掩隐藏，必有祸患随之！

　　果然，就在官兵们个个呆若木鸡仍在惊艳叹息时，卢大官人只觉身边一阵风过，那个扮作他侍妾的女子已然掠至那千户身后，手中匕首划过一道银光，直向那千户脖颈而去。

　　那千户的反应极快，未等刀风袭来便自身子一矮，手向前抓，竟是一把抓向了前方那美艳‘乳娘’，不待‘乳娘’的惊叫声出口，已有一个高大的汉子挡在她的前头，抖手间一片刀花荡开，直奔千户的双手而去。

　　前后夹击，千户只得收手，看似笨拙的就地一滚，却让女子与壮汉的一招同时落空。

　　千户带来的十几个官兵直到此时才醒过梦来，赶紧抄家伙将那一男一女围在了当中，就此解了千户的围。然而，官兵们的功夫底子与这两人毕竟相差甚远，十几个官兵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被撂倒了一半。

　　千户甫一脱险，急忙点燃了信号烟弹，砰的一声，泊在不远处的三条船上立刻有官兵往这边冲来，足有百余众。

　　千户心知只凭这百余众恐怕也难制住那一男一女两个高手，他们若要走，随时都可抽身而出。千户的本意也并非针对这两个人，他甚至巴不得这两人赶紧逃走，只要将那几个能带给他高官厚禄的人留下便可。

　　因而他燃放信号烟火，便是让那两人得知离此不远的长宁卫，很快便会赶来增援，若他二人想留得性命，便当自行逃命。

　　可惜，那一男一女不但没有逃命的意思，反而越杀越勇。同时那两人似乎也看出了千户的打算，正齐声吆喝着船工开船，然而……哪里还有船工？

　　船工们早在动手之初，便跳水的跳水，弃船的弃船，逃得无影无踪了。如今这甲板上，只剩了与官兵缠斗的一男一女，以及被他二人护在当中的美人儿。

　　此时，那美人儿缩作一团，一张脸深埋于怀中婴儿的襁褓之中，任四周刀兵刺耳喊杀震天，她只如一只无力挣扎的鸵鸟，颤抖着任人宰割。

　　情势对这一男一女这一方极为不利，但是千户大人却比他们还要着急。

　　长宁卫援兵随时都会赶到，若卫指挥大人也随军而止，那这份天大的功劳岂不是要让他拱手相让？恨只恨他此次出巡带的人太少，事到如今，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

　　想到此处，千户大人再看了一眼那蜷缩着的娇弱美人，狠狠一咬牙：“弓箭手听令，不留活口，乱箭齐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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